花阴凉儿,是北京特有的词儿,因此必须“儿化”。
跟花阴凉儿近似的,有树阴凉儿,树有大小,但在夏天日照下总得能遮阴才行,所谓“树大好乘凉”,“前人种树,后人歇凉”就是了。树越老,荫庇越大。遥想蒲松龄当年,就是在官道路口大树下,借着阴凉儿,摆上桌椅,茶壶水碗,招待过往客商贩夫走卒,一边饮茶止渴,一边留下故事新闻,既是道听途说,何妨说狐道鬼?
花阴凉儿不一样,顶多让一只慵懒的花猫卧下打盹吧?
所以树阴凉儿可与人共,花阴凉儿却是只能个人独享的。
我生之初,对世间万事万物的命名,都是从母亲那儿听来的,我格外欣赏“母语”之说。我小时候知道,树阴凉儿是泛指所有在阳光下有树影的地方,而花阴凉儿,我长期认定只是指我家外院南墙底下那一溜花花草草呢。
沿着南墙,有一棵榆树,两棵枣树,其中一棵白枣,一棵嘎嘎枣,树底下的制高点,是青砖垫起来的一个豆青色鱼缸,没养鱼,养着一棵出水挺拔的慈菇。孩提时候,不往高处看,眼目所及,更多是低矮处的草花,有盆里种的,如姐姐的指甲草(学名凤仙花),就地种的,有牵牛,有草茉莉,一早一晚都会开花。现在回想起来,它们的自然地位极低,又处墙脚,成天不见直射的阳光,倒也持续起着光合作用,绿绿的叶子,向上的生命,虽不鲜明夺目却也天天悄悄开放的小花……
这个花阴凉儿,不同于树阴凉儿,并没有阳光透过枝叶,镂出深深浅浅的影子,不过,每天用喷壶浇花后,地面的湿润保持得久些。干湿得宜,可能就是金龟子和别的小昆虫乐意在这里栖止游弋,更是暮色四合后萤火虫从隐身而亮相的理由吧。——萤火虫的出现才是真正的“亮相”!
较起真来,这个花阴凉儿,其阴凉儿并不是花之所荫,也并不能让人躲在下面乘凉,它所处南墙背阴,一晌午牵牛花也不会被太阳晒蔫,在六七八月酷暑天气,算得一个好去处。我搬个小板凳坐在南墙下,母亲就管那儿叫“花阴凉儿”。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别的老北京有没有这个说法。记得词牌里有“醉花阴”,我没有查找过创这个词牌的第一阕词,也不知它的确指。我缺少想象力,总觉得只有乔木荫下可以坐饮可以醉卧,而灌木更不用说草本植物,不可能有伞盖替食客与酒人遮阳的。
树阴凉儿,太阳一落山就消失了。而到了晚上乘凉时,母亲仍然指着南墙下,说“看花阴凉儿萤火虫儿飞起来了”。
此时,那里如有花阴,该是月亮的微光留下的花影了。
晚上的“花阴凉儿”,是跟“月亮地儿”相对来说的。月亮地儿,一年四季里每月轮流出现,不管是月明如水,还是明月如霜,不管是悠闲漫步,还是着急赶路,都胜似了黢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