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清晨,雾气混杂着炊烟,从窄窄的巷子里生发出来,使得浙南群山中的一个名叫“宝溪”的古老村落氤氲于云雾中。
这样的光景,千年未变。
竹木茂盛、山高涧深,闭塞的交通尽管限制了它的经济发展,但也变相保护了这里的自然环境和由此绵延的龙泉青瓷文化脉络。
三年前,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建筑师在这里开始了一场勇敢的艺术实践——用这里的竹子和夯土,建起了18栋竹建筑,并且在本周举行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竹建筑双年展。
这不仅是一次乡村的文艺复兴尝试,更是建筑师们对中国乡村建设的探索。
青山绿水间的大师作品
龙泉市宝溪乡,位于浙江省最南端浙闽赣边境,距上海650公里,车程近10小时。一千年前,这里是龙泉青瓷原料紫金土的供应地和烧制技艺的发源地,因此盛极一时。11座古龙窑安卧于山峦溪水之间,尤其珍贵的是,它们沿用至今,记者前往采访的第二天,恰逢一座龙窑开窑,近两万件青瓷经过超过48小时的烧制,闪烁出如玉一般的温润色彩,跨越时空。
宝溪是瓯江、钱塘江和闽江三大水系的源头,竹建筑双年展的设计师建筑,就位于宝溪的北岸,与古朴洁净的农居隔溪相对,亦和当地的山水融为一体。策展人葛千涛从达芬奇的图纸汲取灵感设计了一座桥,桥的这一端是宝溪乡溪头村的民居,另一端则是竹建筑社区,“我们希望通过这个桥梁,让国际建筑师跟当地的古村落产生对话。”葛千涛说。
这条曾经的浙闽古道,因为竹建筑,成为了宝溪链接世界的桥梁。竹建筑双年展的18幢建筑,沿河驻扎,背倚1600米高的披云山,与村民的居住区隔岸相望,这边厢的村民日日与之抬头不见低头见,里面有青瓷艺术馆、陶艺家工作室、露天舞台,也有青年旅社……3年来,村民们看着每栋建筑从无到有,每一个都是“从宝溪的土里长出来”。
这是一个触摸得到过去的地方,仅仅一个溪头村就保留了7座古龙窑,这在全中国都是绝无仅有,葛千涛说,这就是建筑师们需要的创意和设计的载体。
青山竹林环绕,一条依傍村庄的溪水,汩汩向前流。
参加双年展的建筑师来自中国、美国、哥伦比亚、德国、意大利、日本、韩国、斯里兰卡和越南。
18栋竹建筑造型各异,整体却又和谐统一,材质基本使用了天然建筑材料——当地的土、河底的石和山上的竹,没有现代建筑中惯用的钢筋水泥,有的只是鹅卵石垒成的墙基、黄泥土砌成的墙体以及毛竹捆扎的承重柱。
在上海建筑师杨旭所设计的“水间”艺术酒店,龙窑废弃的匣钵成了墙面装饰材料。阳光之下,每一块的肌理和色泽都不一样;日本建筑师隈研吾在此的作品是青瓷艺术馆,全部采用当地的重竹,利用竹的叠加和错位构建出一个有机的结构。间隙的尺度和距离,置身其中,体验十分奇妙;德国建筑师安娜,以前最著名的作品是在孟加拉国用夯土与竹子做的学校,在宝溪乡,她设计的三栋建筑外形的灵感均来源于龙泉青瓷的造型,采用了夯土和垒石作为建筑的主体,外围用竹编成青瓷的形状,入夜时分,房间里的灯光使整个房间从外部看来如同宋代高悬的灯笼。
“人们对于天然材质有种天生的亲近感,20世纪是钢筋水泥的世纪,而在未来,建筑终将回归自然。”安娜说。
建筑师与中国乡村的邂逅
“没想到中国的乡村竟然那么有趣。”2013年初,葛千涛带着11名各国建筑师来到宝溪,行走在龙窑边的漫山竹林中,和当地村民聊天,这些大多只去过上海、北京的“大咖”,被中国乡村独特的美丽打动。
而葛千涛第一次与宝溪的邂逅,感受也是如此。
2009年9月,龙泉青瓷传统烧制技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成为全球第一也是唯一入选的陶瓷类项目。那年,自称前来“游学”的葛千涛来到了龙泉青瓷的发源地——宝溪乡。
“世界上很多双年展,比如威尼斯双年展、卡塞文献展,一般都是在某一个特定的场馆。但我想在宝溪做一个在地的双年展。”
很快,他叫来了上海建筑师杨旭,漫山遍野的毛竹,是当地的特产,也是取之不尽的建筑材料,竹建筑的想法就来了,紧接着,亚洲建筑学会主席国广乔治也参与到策展当中,并带来了许多国际建筑师。
宝溪的竹建筑社区,每位建筑师的设计费用不超过5万美元,而隈研吾在国际上设计一个艺术博物馆的费用基本在400万-500万元人民币。
真正吸引这些建筑大师的,是能够参与到中国的乡村建设。双年展的口号也应运而生——场所精神、乡村建设。简单的解释就是,对宝溪的历史,对浙江的文化有充分的尊重,并对当地的老百姓有充分的尊重。
策展人都认为中国的乡村需要有这样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因为龙泉主要出产青瓷和宝剑,希望有这样一个新的社区,一个面向未来的社区,而竹作为天然建筑材料,是最能够表达宝溪乡、甚至表达东方的精神属性。
更加难得的是,龙泉市政府的想法也和三位策展人不谋而合,龙泉市市长季柏林说:“竹建筑双年展,面对这样一个新生事物,没有预算的标准,也没有建筑本身的建造标准,政府全盘买单自然少不了质疑声,私人投资一定会考虑最短时间内收回成本,政府投资可以从公益方面考虑,从可持续性方面考虑,不必着急。”
“城市化的影响给中国乡村带来了美学上的极大破坏,例如楼房往往采用马赛克装饰外立面,与周遭的自然环境格格不入。中国当代城市千城一面,乡村再不能重蹈覆辙。”葛千涛说。
前所未有的乡建探索
2013年8月,首届国际竹建筑双年展在浙江省龙泉市宝溪乡溪头村,正式打下第一桩。
“咚咚咚,当当当……”龙泉宝溪乡溪头村,夯土为墙的声音,穿越清澈的宝溪,回荡在浙闽赣边界的山谷。
溪中拾取的鹅卵石,垒成墙基;山上砍来的毛竹,搭成外墙;龙窑废弃的匣钵,装饰墙面……那些残喘留存的乡土文脉,那些即将消逝的乡土记忆,被国际建筑大师们小心翼翼地拾掇起来,浓墨重彩地刻画于竹建筑的构造中。
3年多的建造过程,“低技术”,是一个被始终贯彻的理念。
“低技术不是差的技术,它是手工。但低技术,可以让更多当地人参与进来。在一个偏远的村庄做乡村建设,必须用当地的低技术,如果用大量的城市机械技术,当地人没办法接触。而我们用夯土、垒石和竹,当地村民非常熟悉,很容易接受。”
渐渐的,当地村民因参与建设,也慢慢懂得了建筑师的设计想法,而建设竹建筑所使用的低技术,也慢慢地被移植到宝溪乡一间间新的民居和民宿中。
村民们知道,同样是夯土墙,牢固度要高几倍,是黄泥、石灰、水泥和沙子混合起来的。
艺术介入乡土再造的最终目的,就是与当地人形成互动。
随着竹建筑双年展项目的不断推进,一栋栋新的建筑依次落地,乡村的生活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家家户户的麻将声也不再是乡村宁静夜晚的主题曲。对青瓷感兴趣的人群,可以到新建的青瓷艺术馆、青瓷工作坊研发各种稀土材料,学习拉坯制器手法,分享烧窑心得体会;在新建的景观桥上,也将会有一场场别具风情的乡间晚会,开启一种新的乡村社交方式。
3年前,村民觉得“美丽乡村”是与城镇无异的新房子和水泥硬化路面,葛千涛觉得很难沟通;如今,村民会对村里的历史故事、旧物件、古建筑格外感兴趣,他们和上海来的“葛老师”有了很多共同语言。
村民金朝军兄弟俩在外出多年后,回到宝溪乡经营龙窑的民宿。如果没有竹建筑双年展的发展鼓励和带动,他们现在还在云南开酒吧。“有天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了关于家乡办双年展的报道,身边人提醒我,‘你们家乡本来就有个金饭碗,你干嘛还要跑到云南去讨饭呢?’”
当地一个从福建嫁过来的村妇,在葛千涛的鼓励下,决定把溪边的老屋改造成民宿。
三年来,这样的故事不时发生。不用大拆大建,原来平凡的村庄,一下子就变得有灵气和生动起来。今年溪头村还被推荐申报国家级生态村。
“不仅是乡村变得整洁和漂亮,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人们开始憧憬在家乡的美好未来。” (下转B4版) (上接B3版)
巴黎气候大会的中国故事
2015年的巴黎气候大会上,作为与会建筑师,来自德国的安娜在发言中着重介绍了自己参与的竹建筑双年展。
“每年70公倾的竹林就可建造竹房屋1000座。如果以木材为原料,需要砍伐600公顷天然林木。随着地球资源越来越有限,仅仅只用钢材与混凝土为70亿人构建高质量的房屋是不可能的。为了持续稳定的发展,自然材料的使用至关重要。在我们印象里,‘竹’并不是天然建材的最佳选择。因此,我们需要像双年展这样的试点项目,来证明在当代建筑里,竹的结构性能就如同其外观与独特性一样出色。通过使用非标准化、自然、本土化的建筑材料,城市与乡村的差异将越来越大,从而丰富中国当代建筑文化,保护地球生态系统。”
安娜说,“做为一个母亲和建筑师,我的梦想就是更加关注于天然材料的使用,因为这有利于气候也有益于人类。我也希望越来越多的建筑师开始研究和探讨天然材料的使用潜能,并把天然材料应用到建筑中。”
19岁时,安娜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在孟加拉国深入学校,2006年她的毕业作品是孟加拉国卢德拉普尔的一所手工制作学校,所用的材料也是竹。
除了巴黎气候大会,威尼斯双年展也是世界认识宝溪乡的窗口,中国美院胡臻杭老师和国美建筑艺术学院同学多次到宝溪乡进行乡村调研,他们在当地采访村民、干部、策展方对竹建筑双年展的不同声音,在此基础上,创作了文献剧《一个不容置疑的项目》和《余途》,都入选了威尼斯双年展戏剧节的学院单元。
双年展只是宝溪乡探索农村复兴的一个开始,现在,隐居集团已接手这些建筑群的后期运营,将把这里打造成国际化乡村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