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神智不清,只是看医生和护士忙着给她输氧、输液。
氧气罩罩着她的脸,她艰难地呼吸着,但神情却安详、镇定,没有疼痛袭身时,那种难以忍受的表情。相形之下,医生和护士的表情却显得特别严峻。
我站在病房的一个角落,有点手足无措。
我突然想起了四十年前,还在读初中的我,跟母亲去一所镇医院就诊。
当时我风湿热发作,几个大关节红肿疼痛,举步维艰。医院没有电梯,母亲背着我,从底楼的门诊室一直背到四楼的病房。我下巴搁在母亲的肩头,侧着脸似乎看到了母亲的鼻尖,有一滴汗珠,随着摇晃的身子,摇摇欲坠。我很想腾出一只手,把母亲鼻尖上的汗轻轻抹去,但一时间害羞起来,终于没有伸出手去。到了病房,值班医生把我安顿在床上,他是我家的邻居,跟我们都熟悉,他大概也看到了母亲脸上的汗,就笑着说:“别冒汗了,你儿子住院是可以享受一半医保的,不会花太多的钱。”母亲笑了起来——当时我家的经济条件确实拮据。我真不知道,母亲的冒汗,是因为背我太累,还是在为医药费担心。但当她随着医生的玩笑话笑起来时,我却笑不出来。
其实,母亲一直比我更乐观、更勇敢,也更有力量。
五十年前反修防修,我父亲因为被冤枉成“特务”正在接受隔离审查,所以家人经常成为游行者骚扰的对象。我家是临街的老房子,那天有游行队伍从我家经过时,我母亲正用一只大脸盆在门外边给我和姐姐依次洗头。走在队伍前面两位领大家喊口号的人,看见了我们,突然换了口号内容,把反修防修变成了喊打倒我父亲的名字。游行队伍很长,连绵的口号汹涌而来,我和姐姐听到了先是一愣,接着就大哭起来。母亲当即把我俩推进门里,然后端着那一大盆水,冲到队伍前面,把一长串队伍硬是拦了下来。我和我姐躲在门里,看涌上来的人把母亲围起来,母亲被人群湮没了,彼此说什么根本听不清,只觉得街上吵成一锅粥。最后不知怎么一回事,游行队伍就此散掉,母亲毫发无损回到家里,嘴里还嘀咕着:“他们怎么可以自说自话喊口号,喊什么口号都由上级规定的,还以为我不知道呢,我踩正了道理,还怕他们不成?”一边嘀咕,一边微微显出得胜回头的样子。
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独自一人,当街把那么一长串游行队伍拦下来,对我母亲佩服得不得了,简直把她当成了电影里的英雄。
现在,我依然相信母亲,相信母亲是一位英雄,能够镇定地面对死亡,能够独自一人,把死神的阴影,挡在我们的家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