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冷静又充满思考的目光
荒煤老人去世了。是在凌晨的五点十五分。那时候,我做着什么样的梦?现在已是完全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在我们十分安宁、惬意的时候,一位饱经风霜又和蔼可亲的老人,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秋天的细雨轻轻地挥洒在编辑部的玻璃窗上,那艰难地蠕动着的水珠,就好似我的那颗悸动着的心。荒煤老人的突然离去,使我更加想念每次与他见面时,那默默又深情地注视着我的那双眼睛。
荒煤先生,你还记得吗,是1990年一个寒气逼人的深秋季节,我到北京组稿,恰遇部队作家彭荆风在京,于是由他带着我到了你在复外大街的寓所。在你的那间小书房里,我面对着的,是一位左翼戏剧家联盟和延安鲁艺的老战士,解放后又长期担任文艺界领导工作且笔耕不辍的正直老人。我不停地说着上海市民弄堂的种种趣事,并不时回答你所感兴趣的问题。我知道,你出生于上海,又于1932年秋在上海加入中国共产党,1936年至1937年,是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你的《忧郁的歌》《长江上》两本短篇小说集,所以,你对来自于上海的消息,总是抱有格外的兴趣。而这时的你,则是用一种沉稳又深邃的目光,特别地注视着我这个陌生人。在你的那双略显疲惫的眼睛里,偶尔会闪烁几缕令人难忘的特殊目光。那是因为共同的话题在我们的心中引起了共鸣,也是因为我的心中总在揣摩,在这次难得的见面中,你该对我有什么叮咛和嘱咐?作为一名从事出版事业的后生,特别地想在这特殊的时刻,听到您的特别的话语。然而,直到我与你分手,你也未能多说上哪怕一两句话。临别时,我又看了一眼你书桌上的大照片,那是四季如春的昆明翠湖畔,每年冬末春初的特有美景——从西伯利亚飞来南方过冬的红嘴鸥,犹如片片白云,在蓝天下飞翔,在清澈的湖水上嬉闹,照片上,你的头顶和身旁,都是成片如云的红嘴鸥,几只雪白的红嘴鸥,还停在了你的肩膀上。我神往,心想:哪一次,我也要在美丽宁静的翠湖边,拍上这样一张生机盎然、如诗如画的生活照。
时隔一年半的金秋时节,为筹备上海文艺出版社《小说界》“中国人一日”征文活动新闻发布会,我再次到京。待诸事安排妥当后,即抽空拜访你荒煤老人。还是在那间朴素又稍嫌凌乱的小书房中,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杯中的龙井茶飘逸着隐隐清香。你说,你刚刚随同全国政协教科文委调查组到广州、东莞、深圳、惠州四市,调查经济开发区文化生活情况,亲眼所见,到处是一片蓬勃的建设热潮,你呼吁我们的电影应该多拍摄一些喜剧,让我们的人民笑着向历史告别。你还去了杭州,说朋友们都见老了,难得一见,见一次少一次,你特地去看望了八十八岁高龄的黄源先生,并长谈至深夜。
那些时日,正是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进入终评的时刻,作为此项国家大奖的评委之一,你的肩上,当然负有不算很轻的责任。你看着我,指着堆积在书桌和地板上的几摞长篇小说,用一种不胜重负的口气说道:“这么多的书,怎么看得完哪?”此后,你又谈了些文艺界团结的问题,以及自己在起居饮食方面的生活习惯等。辞别时,我自然再一次地盼望着你对我这位文化出版事业的晚辈说上一些什么。但是,你将我送到门口时,仍然没有多说些什么,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的,仍是那冷静又充满思考的目光。
几天后,你参加了我们在北京国际饭店举行的双星杯“中国人一日”征文新闻发布会。同时到会的,还有冯牧、刘心武、顾骧、雷达、从维熙、张抗抗等诸位名家和各大新闻单位的记者。你发言说:“我尽管已年近八旬,时间对我来说太晚了,但对这个征文仍投赞成票,我也要写写自己目前的生存状态。”会议结束时,我们向每位来宾赠送“双星”旅游鞋。你向我说了自己的鞋码后,我就为你取来了新鞋。因为你腰腿不便,我就将那双雪白松软的鞋子慢慢地套在了你的双脚上。你站起身、在厚厚的地毯上跺了跺脚,却嫌脚上的鞋稍紧了一些:“能不能再换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