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最古老的历史文献,《尚书》素以难读著称,连古文大家韩愈也曾说过:“周诰殷盘,佶屈聱牙。”(《进学解》)“周诰”指《周书》中的“诰”体各篇,“殷盘”指《商书》中的《盘庚》篇(实际上也是“诰”体)。“诰”体是《尚书》最主要的文体,占了《尚书》一半左右的篇幅,所以韩愈用它来指代整个《尚书》,指出《尚书》的文风是“佶屈聱牙”,也就是文辞艰涩、读不顺口的。韩愈的这一意见,代表了人们对《尚书》文风的基本观感。
那么,《尚书》为什么会这么难读呢?晋代的葛洪说得很有道理:“且古书之多隐,未必昔人故欲难晓,或世异语变,或方言不同,经荒历乱,埋藏积久,简编朽绝,亡失者多,或杂续残缺,或脱去章句,是以难知,似若至深耳。”(《抱朴子外篇·钧世》)
具体言之,首先是因为《尚书》产生的年代太古老,其语言不仅与我们今天的语言相去遥远,而且与秦汉以后形成的所谓“古文”也不甚相同。还在司马迁写作《史记》的时候,即已因《尚书》语言的古老,而对之作了一番“今译”的工作,就更不用提司马迁以后的人了。无论是字眼词汇,还是词义语意,还是语法结构,《尚书》都有上古之书的特点,与秦汉以后的“古文”不同。比如,《尚书》中有不少词汇,如“迪”、“诞”、“厥”、“攸”、“克”、“乃”、“台”、“罔”、“允”等,其意思都不同于后世“古文”中的一般用法;又如,《尚书》中许多常用的语气词,如“曰若”、“惟时”、“乃惟”等,也很少出现在后世的“古文”之中;再如,《尚书》中很少用“之”、“乎”、“者”、“也”之类虚词,使得句子的区分不是很明确,这也造成了读者断句的困难(具体例子可参见马雍《尚书史话》,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83-84页)。
除了语言的古老以外,《尚书》的难读,还是因为其写定的字体屡经变迁,从殷商时期类似甲骨文的字体,到西周时期类似金文的字体,到春秋战国时期的各地“古文”,到秦朝的小篆和隶书,到汉朝的隶书和“隶古定”,到唐朝以后的楷书,其每一次写定字体改变的过程,都是会产生错字别字的过程。而写定字体经过几千年间的若干次变迁,《尚书》的文字还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原貌,这也是不能不让人产生疑问的。那些在写定字体变迁过程中出现的错字别字,自然就会增加《尚书》的难读性。与秦汉及以后产生的古文献相比,这也可以说是《尚书》特有的难读之处。
对于古文献,尤其是对于印刷术使用以前产生的古文献来说,难以避免的版本或写本歧异问题,对于《尚书》来说无疑也是存在的;而且由于《尚书》还有特殊的“今古文”问题,所以其版本或写本的歧异问题就更形严重了。这种版本或写本的歧异问题,无疑也增加了《尚书》阅读的难度。
由于历史上关于《尚书》的学问一直是一门“显学”,各个学派各家学说几乎都要利用《尚书》来为自己服务,为此而不惜曲解《尚书》以迁就自己的主张,从而也同样增加了《尚书》的阅读难度。
正由于以上几个方面的原因,所以《尚书》虽经无数学者研究,却仍然还遗留有许多难解之处,让一般人望而生畏乃至却步。
不过,也许正因为《尚书》古奥难读,所以反而使人生出了敬畏之感,使历代文人都匍匐在其脚下,纷纷对其文风赞誉有加,而很少有人敢公然批评之。汉代《尚书大传》引子夏的话,称道《尚书》“昭昭如日月之代明,离离若参辰之错行”,便是一种具有代表性的意见。像韩愈《进学解》的“周诰殷盘,佶屈聱牙”,也只是指出《尚书》的古奥难读,而并没有批评它的意思。在若干保守文人的眼里,《尚书》的古奥难读,还成了反对明白如话文风的理由。只有像葛洪那样的另类文人,才敢大胆地挑战它的权威:“且夫《尚书》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赡丽也。”(《抱朴子外篇·钧世》)
而客观地说,《尚书》的文风不是“为古而古”,而是因时代古老而自然形成的,故仍不失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无数“爱奇”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