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故宫档案
2002年,故宫博物院院长郑欣淼上任不到一个月,历经600年风雨坎坷的故宫,开始了整体大修。工程计划从2002年延续至2020年,总投资约19亿元。翌年,同时身兼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欣淼首次提出了“故宫学”的概念。正是“故宫学”这三个字,使我想起了已故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陈垣。
1924年岁末,宣统皇帝溥仪被赶出故宫后,由当时的社会名流组成了一个清室善后委员会,陈垣名列其中。第二年,即由这个委员会筹立故宫博物院,意在清点、保护和管理故宫中的国宝。很显然,筹立故宫博物院,意味着大量故宫文物将不再为清廷皇室所有。
这一举措遭到一些清室遗老的极力反对。他们多方串联,千方百计想推翻故宫博物院。1926年3月,北洋军阀在清室遗老唆使下,以政治压力接收故宫。此时陈垣毅然站出来,带领博物院数十名全体员工进行抵制。同时又成立了一个以社会名流组成的维持会,由陈垣代表旧委员会与北洋政府接收者进行谈判交涉,提出三点要求,大意为:一、故宫文物不能还给溥仪;二、故宫文物不能变卖;三、故宫文物不能毁损。陈垣还提出,对故宫文物必须逐件点交,登记造册。他明白,在政局动荡的年代,这些珍贵文物一旦从故宫流失,很难追还,而且还可能会被携出海外。但他的合理要求和建议却遭到对方反对。陈垣毫不退让,坚持自己的立场和原则,最后竟被伪宪兵司令部逮捕。
这样的逮捕毕竟缺失底气,加之外界营救陈垣的呼声很高,伪宪兵司令部不久后只得将他释放。想不到陈垣偏不走,他质询伪宪兵司令部为何逮捕他,一定要他们给个说法。对方干脆将他押送回家,将他监禁在家里。就在这遭软禁的日子里,陈垣依然孜孜不倦,笔耕不辍,完成了著名的《二十史朔闰表》的写作。
陈垣除了在半个多世纪前倾尽全力保护故宫文物外,更用他深厚的文化学养和一颗炽热的爱国心,抢救着同样弥足珍贵的故宫档案史料。
辛亥革命后,北洋政府曾将原清政府军机处档案随意搬移,缺失保管,十余年来,这些珍贵档案受到严重毁损。直到1929年,许世英出任北洋政府总理,陈垣因为和许世英是旧识,终于得以向许世英直言抢救这批故宫档案事,提出移交故宫博物院。许世英表示同意,要求陈垣写份公函上来。出生于1907年,当时还是一名年轻工读学生、后来成为知名金石文物和清代档案专家的单士元,也曾是筹立故宫博物院的一名年轻员工。他回忆说,“给旧国务院的公函,当时说是由援师(陈垣字援师)来起草,我虽未亲阅援师手书,但从文字观之,非有学识者不能写出那样文字。当日援师曾命我还有其他一二人,至集灵囿(集灵囿原坐落在琼岛御河桥下,中南海西四所之东,后改建成大楼——引者)交给负责管理此项档案和图书的朱师辙先生。朱先生字少滨,亦是一位读书人,曾参加《清史稿·艺文志》的撰述。朱先生接到公函,朗读一通,拍案赞许。军机处档案就是在这时又回到故宫,庋藏于故宫所属大高玄殿中,这批档案才得以保存下来,它现在已是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最重要的历史档案。”单先生由衷地说,这批档案能保存下来,“援师是有大功的人”。
下面即是以故宫博物院名义写给北洋政府要求收回军机处档案,并为朱师辙先生读罢“拍案赞许”的公函:
迳启者:本院组织内分古物、图书二馆,图书馆又分图书、文献二部,所藏悉为有清一代史料。除实录、起居注等已纂有成书,尚堪检阅外,余如硃批谕旨,留中奏折,皆散佚零篇,搜讨不便,加以年代久远,尘封积寸,狼藉异常,非予清厘,恐终废弃。曩者,内阁旧档,当局曾以贱值出售纸商,麻袋八千,易钞半数,不俟秦火,已沦劫灰。兹幸本院成立,关于有清一代史料,保存编纂,职有专责,拟用此等史料编纂清通鉴长编臁通鉴纪事本末,以与清史相辅而行,用垂不朽。唯本院所存史料,尚虞不足,查清旧军机处档案,现存集灵囿,自雍正以来二百年间,军事机密,胥具于是。今境迁事过,无所忌讳,是宜公表于世,以资考证。且此项文件,与宫中所藏档案,关系至密,注之一档分藏两处,或两种记载,互相发明,合之两美,离之两伤,亦宜汇聚一处,加以整理。考历代官私书目史料传者,大抵编敕成书,方能流布,其以散佚传者,未之前闻,即已有成书,如唐廿二朝实录之见于高氏史略者,除顺宗一朝外,至明多已不传。宋代史料之见于晁陈二家书目,如元丰广案,嘉祐御史台记五十卷,国朝会要决类五百八十八卷,至明朝亦已不传,元代史料,已见于明文渊阁书目,如经世大典七百八十一册,太常集礼稿百册,大元通利四十五册,至清初亦已不传,以此类推,清代遗文,失今不图,后将莫及。查德法各国,所有各机关过时档案,均移存文献馆,以为编纂国史之用。本院现为保存有清一代文物典章起见,用特函请贵院将旧存军机处档案移存故宫博物院文献部,以便从事整理,一面分类陈列,并可勒成专书,一举两得,岂不较胜于束之高阁,徒供蠹鱼终归湮没也。又集灵囿图书室所藏书笈,内多有关清代掌故,兹拟照松坡图书馆前例,请将该项书笈同时拨本院图书馆,俾供众览,并供编纂参考之用。贵总理阐扬文化,素具热心,故宫博物院之成,亦素蒙赞助。倘清代史料得藉此编制成巨帙,传示将来,岂惟本院之幸,亦国家之盛业也。特此函乞,准予施行,实纫公谊。此上国务总理。
这份公函语辞殷殷,切中肯綮;为抢救祖国珍贵档案的拳拳之心溢于言表,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除着力抢救故宫档案,陈垣还重视抢救散失在民间的重要历史档案。北大教员伦哲如曾在琉璃厂买到清末两江总督端方档案多册,大部分为电报,史料价值极高,其中就有上海“苏报案”档案。1933年前后,陈垣得知这一消息后,说动伦哲如,将端方档案以九百银圆转让给故宫文献馆。这批档案后来成为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重要馆藏之一。去伦哲如家搬运这批档案时,陈垣曾带单士元一起前往办理手续。单士元深有感触地说:“当日援师若不注意及此,收入公家,则这批档案,亦早已湮没无闻了。”后来单士元也开始留意抢救流落民间的清代档案,曾经“从清代大官升允后人家补购端方的文件两柳条包,用银二十元。无前者我亦不识后者,回忆此事,益感援师对史学界的贡献之大”。
启功先生也曾经回忆说,陈垣先生作历史考证最重视占有材料,要对相关问题的材料“尽量搜集,加以考察”。还常说“在准备材料阶段,要‘竭泽而渔’,意思即是要不漏掉一条材料”。启功先生的回忆,其实正折射出了陈垣先生的“档案意识”。
如今,随着“故宫学”的兴起以及故宫历史与文献研究的逐步深入,作为后人,不应忘却前人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念于斯,我们应该铭记这四个字:毋忘陈垣!
(摘自《晚清民国谈逸录》学林出版社2017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