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成》:“秦岭重过料已迟,剡溪欲下亦无期。风荷清水天雕饰,贞柏龙鳞士鼓吹。太白旷时无匹敌,少陵盛世几人知。此生剩作书生想,三十功名数卷诗。”
二十年前过秦岭,那时还是四十多岁。从西安出发过秦岭去甘肃天水。近黄昏的时候,车子翻上了秦岭之巅,那里竖着“秦岭”界碑。四下望去,群山回首看过来、逶迤踊跃。飞鸟在脚下回旋,很大的鸟,五月的天气,应该是大雁吧。还有入川的火车,洞穿大山,时隐时现。
秦岭太重要了,它区分了南方和北方,区分了长江和黄河水系。中国所有的天气、植被,人的气质,还有文化,也都可以以秦岭为界。自然,它就具有了伟大的意义。向导说,秦岭车道马上要通了,以后过秦岭不必翻上山巅来。他也是在说我,极不可能再次来到秦岭之巅了。
站在秦岭我想起谁呢?我想起的是杜甫。杜甫正是在秦岭成了杜甫,他在秦岭之边和秦岭腹地,挈妇将雏、颠沛流离,经历了国破之痛,写出了伟大的诗篇,也成了他之后的读书人心目中的诗圣。
剡溪呢?该是可以想起李白的地方。可惜我也是挤不出前去一游的日子。李白和秦岭也有大的交集,他的大作《蜀道难》,就是涉及秦岭的。只是他和杜甫不一样,他是楚辞的继承者,他一生直挂云帆,反复赶往的,是剡溪一带的地方。杜甫想到李白,写的也是“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前一句是自况,后一句是拟李。杜甫感觉到他和李白的离别,其实是秦和楚的离别。知道了这一点,李白诗篇似荷花,浑然天成,杜甫诗篇像老树,遍体龙鳞,都顺理成章了。
李白的诗,应该是没有对手的。近见一篇文章,说李白输给了崔颢,说崔颢的《黄鹤楼》,末句说的不是乡愁,是说了政治、哲学、人生等等的归宿问题,所以是远胜李白纠结于一己思绪的《凤凰台》的。这说法,听起来总像是煞有其事。崔诗还真看不出离开乡愁有多远。再说,讨论这么多的归宿问题,有必要让诗去承担吗?反过来说,几十字的诗,总要承担这么多吗?李白不写“黄鹤楼”,只为崔诗是李白的写法。李白称赞崔诗,其实是称赞自己。诗意是不易理解的,又是不宜委屈的。诗意从来高难问,解诗的人,不必忿忿不平、猎奇出新,还是勇于委屈自己为好。
再说杜甫。盛唐的诗界,说不上杜甫。盛唐诗人所有的气象、胸襟、眼界,他都不占优。看看他和盛唐诗人的同题之作,这一点显而易见。可惜唐人不幸,盛唐一夜间毁了。沉郁苍凉的心灵底色,丈量大地的坚实脚板,还有正当其时的年纪,再加上居无定所、到头来死在江船上的苦难经历,最终成就的只能是杜甫。
我到秦岭之前,写过点诗,大多是尽力说愁之类的,写得也不多。过了秦岭,诗就写得多起来了,自然不以为自己是杜甫,只是觉得诗好,觉得杜甫他们好,隔着风尘,遥望他们的项背,写他们写的那一种的诗,能觉得自己活着。因此,不知不觉写多了,写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