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晴天霹雳

　　一九七五年暮夏的上海，天气异常闷热，灰色的阴云和火辣的骄阳轮流笼罩着天空，远处经常雷声滚滚预报着阵雨的到来。长乐邨93号的空气沉重到令人窒息，公公发烧已几周不退，起先只是感冒的症状，渐渐地有一天我们发现公公吃饭夹菜、执笔写字有困难了，右手指麻木，不听使唤。公公每天清晨起床后都要写字作画，这对他的打击可是非同小可。后来公公的右腕渐渐无法灵活地活动，接下去他的右臂抬不起来了，而且右肩也不太能动了。虽然去看过多次的病，但医生只说是“感冒”而已。公公的病势日渐沉重，高烧不退，我们大家忧心忡忡。虽然公公享有盛名,但当时他只能去劳保医院就诊,而无法去更好的医院看病。检查下来,医生除了诊断为“感冒”以外，一直没说出有什么大病。虽然胸透的X光发现肺部有阴影，但无法确诊，他们说可能是以前得肺病时留下的老疤吧。

　　此时国内流行金针疗法，我们看到金针对好些疾病有明显的疗效，所以也想试一试，看看是否能用针灸来帮助恢复公公的右手功能。南颖学会了打金针，每天上学前和放学回家后都给公公打金针。我们殷切地盼望公公右手、右臂的症状能够尽快的恢复如初,可是针灸了一段时间，公公的手疾仍无起色。公公依然无法执笔写字画画，他万分苦恼，一个执了一辈子笔的人，现在无从写字作画了，我们可以想象他当时的心情是多么悲伤啊！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

　　几番周折之后，公公终于住进了华山医院治疗，条件比先前的医院好得多了。不幸的是,华山医院的医生检查下来发现公公得了晚期肺癌，肿瘤在右叶尖肺上，尺寸约拳头大小，而且已转移至左脑中，脑神经受到压迫，因此右手右腿都无法动弹。此时我们才明白过来,我们一直在治疗表面症状,不知病根,难怪不见效果。住院期间，公公的舌头渐渐地开始僵硬了，先是说话说不清，后来就无法说话了，他和我们的交流只能通过做手势。回想起公公在华山医院住院的那段痛苦的日子,唯一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公公虽得了癌症，但整个生病期间他没有受到任何疼痛的折磨，想来这是佛祖对公公这个大好人发的慈悲吧！

　　当时我们俩都在学校念书，秋季正好开学。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了,当时才十六岁和十四岁的我们俩,在震惊和悲哀的感情混合之中,一时不知所措。公公住院期间，我们每天放学后都去华山医院看望公公，带去他喜爱的家庭食品,轮流在医院里值班陪着他。爸爸妈妈更是辛苦了，他们从陕西南路去江湾上班，路很远，要挤三辆公交车，回家也晚，然而，他们回来后马不停蹄的跑去医院看望公公。

　　九月十四日我们照常去华山医院看望公公，那天是星期天,不用去学校上课,所以我们在医院里陪公公的时间长一些。那天公公的病情似乎好转了,他说话清楚起来，精神也好多了，我们心里稍稍宽松了一些,离开医院时, 我们抱着希望公公也许从此会好起来,万万没有想到那是回光返照,这就是我们和他的永诀!过去公公曾经屡次与我们说起回光返照这个现象，他说通常病人去世前一二天内,情况会突然改善，给家人错觉,以为病情开始好转了,以至常有人错过送终的时刻。我们当时盼望公公早日康复心切,忘记了回光返照的现象,结果没有能够陪伴公公走完他生命中最后的几个小时,造成了我们终生的遗憾。

　　九月十五日是星期一,我们一早起来高高兴兴地去了学校，心想公公的病在慢慢地好起来，不久会出院回家了。不料那天我们中午放学回家吃午饭的时候，传来一个晴天霹雳:我们的公公已在中午十二点零八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听到这一消息，我们泪下如雨，悲伤欲绝。公公走得太早了,多年来他一直渴望着他的“问题”能得到彻底解决，他可以无忧无虑地画画、写字、著书、译文、旅行,重温杭州西湖的美景,但他最终还是没有等到这一天,万恶的病魔迫使他不得不在那阴霾蔽日的日子里含冤与世长辞了！从此我们失去了从小陪伴我们长大的、慈祥可亲的、可敬可爱的公公,中国现代文化史上陨落了一颗巨星,还差两个月不到便将是他老人家七十七岁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