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到钱谷融先生的名字,是在1983年进入华东师大中文系读书的时候。当时学术界有“南钱北王”一说,“南钱”指的是钱谷融先生,“北王”指的则是北大的王瑶先生。这两位先生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这门学科的意义,已得到广泛承认。不久,在冉忆桥老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课堂上,冉忆桥老师告诉我们写论文要引用经典作家的观点。她举例提到,钱谷融先生的观点就是经典作家的观点。冉老师确实经常引用钱先生的观点,引用最多的自然是《论“文学是人学”》和《<雷雨>人物谈》里的话。冉忆桥老师也告诉我们,华东师大中文系教授当中,施蛰存先生、徐中玉先生、钱谷融先生、史存直先生,可以称为“先生”。我们自然能听出这句话的分量。在此之前,我们只知道“先生”是鲁迅先生的专用名词。
当时给我们上课的老师中,有钱先生的多位弟子,他们有的刚毕业留校任教。给我们上中国现代文学史课和相关选修课的,是许子东和王晓明,他们是钱先生的研究生。关于钱先生的很多观点,很多细节,我们从这些老师那里知道不少。钱先生的另一位弟子殷国明,就在我们班上实习,他上来就介绍自己是钱先生的弟子。钱先生的另一位有名的弟子李劼,当时还在读研究生,更是言必提到钱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李劼的硕士论文就叫《“文学是人学”新论》。龙生九子,各不相同。钱门弟子,每个人都有自己鲜明的风格。
钱先生本人,我们只能在一些学术讲座上遇到。不过,钱先生从来不讲,都是陪着别人来讲。他甚至懒得坐到讲台上,而是和学生一起坐在下面。钱先生曾陪着王瑶先生来华东师大讲课。徐中玉先生也曾陪着李泽厚先生来华东师大讲课。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华东师大中文系,能领全国风气之先,徐先生和钱先生无疑起了极大作用。某种意义上,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钱先生和徐先生,已经成为华东师大中文系的象征。
大约在2010年,有一次我去华东师大讲课,当时的中文系主任谭帆教授约徐中玉先生和齐森华先生一起小聚,谭帆教授说,钱先生知道我回师大了,本来也要来的,临时有事来不了,托他问个好。我自然感动不已。2013年夏,我去杭州讲课,路过华东师大,在逸夫楼下的咖啡馆里,有幸与钱先生闲聊,并合影留念。别人介绍说,这是李洱,他说知道知道,我们师大的学生。当时,有不少人看到钱先生,都过来与钱先生合影。钱先生手拄拐杖,来者不拒。我还记得钱先生当时的眼睛。年过九旬的老人,眼睛还那么明亮,还那么灵动,能随时观察到周遭的一切动静,让我着实暗暗吃惊。
2016年11月,钱先生来北京出席中国作协第九次代表大会,我去看望过他,并陪他吃了两次工作餐。有一次,南帆、吴俊、杨扬和我,陪着钱先生在餐厅吃饭,我发现钱先生只吃肉,不吃青菜,钱先生解释说,这是因为青菜嚼不动。钱先生嚼不动青菜,却能嚼得动烤鸭和酱鸭,令我们感到惊奇。晚上我送了几盒茶叶给钱先生品尝,杨扬在旁边说,这是好茶啊。钱先生的一句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不是好茶,明天早上喝了就知道了。”算下来,这是我与钱先生仅有的两次近距离接触。
众所周知,在现代作家中,钱先生最喜欢的是鲁迅和周作人,手不释卷的是《世说新语》。钱先生本人写得很少,著作等脚,但这双脚走出来的路,却是一条与当代中国文人不一样的路。众人皆看到了钱先生的散淡,钱先生本人也常自称“懒惰”,但我常常觉得,这“散淡”和“懒惰”中,或有深意存焉,不然,他的文章不会写得那么好。钱先生早年曾著有一篇散文《桥》,据说那只是他二十岁出头时写的一篇作文。我至今没有看到这篇文章,听格非讲过大意:人们都说要到河的对岸去,但“我”却认为,没必要过去,那边风景跟这边是一样的,看了这边,也就可以知道那边了。不过,不久我又在另一篇文章中看到,钱先生关于“桥”还有另一种说法。钱先生认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千古的悲剧,就是因为缺少了一座桥。钱先生无疑是有大智慧的人,这大智慧中,怎能少得了对人生苦况的深刻理解。认为千古悲剧是缺少一座桥的钱先生,在他的晚年何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一座桥,试图让更多的人通过文学,好走出那千古悲剧?
9月28日是孔子诞辰日。作为一个在现代文学馆工作的人,我或许也应该顺便提到,这一天也是中国现代文学馆竣工典礼的日子。钱先生对中国现代文学馆很关心,也是现代文学馆的学术顾问。在我替中国现代文学馆起草的唁电中说:“钱谷融先生,中国当代最杰出的文艺理论家、文艺批评家、文学教育家,他杰出的工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赢得了荣誉。钱谷融先生,生前是传奇,身后是传说。”我想,了解钱谷融先生的人,或许都认可这个说法。
一个传奇,一个留下传说的人,注定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