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索的十一月,雨疏风骤,夜晚读到《红楼梦》第四十五回,林黛玉久病,在阴沉的黄昏独坐,听着雨滴竹梢,闷闷写下《秋窗风雨夕》一诗。
雨打竹叶,未必是愁苦的代名词。北宋陈师道,清贫出世,闭门苦吟,他晚年时有诗云“一枕西窗深闭合,卧听丛竹雨来时”,字里行间透出安详淡泊,甚至有些许禅意。
黛玉的潇湘馆,景致远胜陈氏陋室,有千百竿翠竹、游廊石径,后院栽种大株梨花、芭蕉,墙下涌出浅浅清泉,绕院盘旋竹下而出,令贾政艳羡:“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秋窗风雨夕》却是黛玉病中所作,她郁郁寡欢,眼中、耳中唯有风雨。
首联“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凄凄惨惨戚戚,似乎脱胎自欧阳修《秋声赋》“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也借鉴了南宋李流谦的“秋光冷如冰,秋花淡无色”,或是蒋捷的 “冷淡是秋花”。偶尔,也能在古诗中读到热烈的秋花,比如杜牧的“秋花落帽筵”,是追忆往昔盛况。
一盏孤零零的秋灯,点燃了忧愁,再明亮,也只能照到黑夜的一个角落。宋末元初的王沂孙,怀念故国、故人,写出“一室秋灯,一庭秋雨,更一声秋雁”,一句一句,愁肠寸断。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读来倍感凄楚,对于病中的黛玉,窗子便是连通自然的唯一途径,她爱在窗前读诗,诗情揉入愁情,化作躲不开的阴霾。
“惊破秋窗秋梦绿”,应是化用苏轼的“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写的是伤春之情:落花满地,飞絮漫天,绿纱窗边人的幽梦,被婉转的笛声惊破。苏轼也写过秋雨惊梦:“梧桐叶上三更雨。惊破梦魂无觅处。夜凉枕簟已知秋,更听寒蛩促机杼。”
秋天的肃杀风雨,比起曼妙的乐声,自是无情。怪道欧阳修夜读,听到秋声,便悚然而惊,称其“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更何况孱弱而敏感的黛玉,本是三生石上一株绛珠草,修仙得道后下凡,出生在二月十二日花朝节。鲜妍的娇花嫩草,又如何抵挡秋气的摧残?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红楼梦》前八十回,写贾宝玉的梦、王熙凤的梦,香菱的梦,丫鬟小红的梦,丫鬟卍儿母亲的梦,甚至无耻之徒贾瑞的梦,却从不写黛玉的梦,一句“秋窗秋梦绿”就轻轻带过,让我一度非常好奇。
后来,竟然在西方文学、音乐里找到了答案。十九世纪的德国诗人威廉·穆勒,多才却夭寿,著有组诗《冬之旅》。同样早逝的舒伯特为之配乐,名扬四海。其中第十一首《春之梦》,主人公在孤寂的清晨,梦到五月的花朵和芳草,还有婉转的鸟鸣。突然公鸡报晓,惊破了他的梦,才发现周遭寒冷黑暗,只有寒鸦在屋顶上聒噪。阴冷对应枕上的凉意,渡鸦的尖叫对应促织的鸣叫,诗作竟越过七百年和七千公里,和苏轼笔下的意境相通。
舒伯特的配乐里,“冬窗绿梦”的部分欢快悦耳,而“惊破”的部分,突如其来的阴沉冷峻,层层推进的模进、重击的和旋,像是命运绝情的判决。接着,深情而哀伤的乐段,引出“是谁在窗框上,画上了这些绿叶?莫非是想嘲笑做梦的人,竟在冬天看到了鲜花?
这令人想起《葬花词》里的“侬今葬花人笑痴”。古今中外,痴情薄命人的幽思,总是缺少知音。窗框上的绿叶,仿佛呼应着潇湘馆绿色的窗纱。曾经,绿纱衬着翠竹,葱葱茏茏,直到第四十回,喜欢富丽热闹的贾母,见窗纱旧了,又说竹子配上绿纱不好看,这才让人换成银红的霞影纱。不知,黛玉凭窗,是否想起了绿纱,才有了青翠的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