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0日,“云霞出海曙——程十发书画作品特展”在迎来开馆十周年的程十发艺术馆举行。展览第一次集中展示了程十发自上世纪50年代至其晚年约半个世纪中所创作的重要书画作品。在二十世纪中叶以来的时代递变大背景下,程十发先生把握艺术大方向,突破种种观念束缚与时代困境,在题材选择、风格探索、技法创新与美学叙事上,开掘新局面。唐宋元明梦一场,前人窠臼好思量。本刊特邀学者俞汝捷就程十发先生何以成为海派文人画代表,作具体而深入的解读。 ——编者
对于十发先生,可以有多种角度的研究、见仁见智的不同评价。38年前,对海外发行的英文月刊《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约我写篇介绍程十发的文章,中文原稿早已丢失,从留存的杂志标题看,当时对他的概括性评价是“一位多才多艺的画家和插图家”(a Versatile Painter and Illustrator)。这一概括并无讹误,缺少的是历史高度的鸟瞰和个性化的论定。我们接触十发先生,观赏他的书画,可以立刻感受到他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底,这根底既是文人画的基础,也是文人画的特质所在。
《尔雅》纪年用于题跋
文人画可以是单纯的绘画,也可以是诗、书、画、印的统一呈现,而在这统一呈现中便可清楚地看出个人的修养情趣。
程十发很少写长篇文章,而题跋对他说来却是得心应手,常可一挥而就,且所题文字总能与画面融为一体,由此也可一窥他的情趣和素养。
譬如年月季节是题跋中最常见的内容。或阳历或阴历,或公元或干支,是现在大多数人采用的形式。有些书画家受前人熏陶,偶尔会以“浣”代“旬”,如“上浣”“下浣”,或采用某些月份代称,如以“腊月”“嘉平月”代指十二月之类,但很少有人懂得《尔雅》纪年。《尔雅》是我国最古的辞书,被列为“十三经”之一。《尔雅·释天》中,对天干地支均有解释,如“在甲曰阏逢,在乙曰旃蒙”“在寅曰摄提格,在卯曰单阏”等等,老辈文人包括一些老辈书画家,为追求古雅,常会依据《尔雅》释词来纪年。程十发从作品题材风格着眼,多数情况下都采用公元或干支纪年,但他读过《尔雅·释天》,很早就懂得《尔雅》纪年,也了解老辈习惯。在1948年所临马麟《静听松风图》的长篇题跋中,他就未写公元,也未写农历戊子,而是写的“著雍困敦七月下浣”。将《尔雅》纪年用在临摹的古画上,当然是很协调的。
在当年的美专课程中,除绘画专业课外,另有文学课和诗词题跋课。程十发从这些课程学会了文言句法与用词,弄懂了诗词格律,还掌握了许多文史典故,加上对中国画史的研习,对昆曲唱词的喜爱,使他在题跋时稍作思索,便能一气呵成,且有文采。他的题画诗以七绝为多,有时也作古风,填词则多为小令。他的七绝都讲究平仄,有诗味,有寄托,切合画意,富于情趣。早在1946年,他和夫人张金锜就曾参加诗社活动,并以“百尺楼高”为起句前四字,分别拈得“四豪”和“十三元”韵,各成七绝一首——
百尺楼高见雅骚,传神颊上二三毛。桐华错落杯中酒,笔底烟云兴自豪。
百尺楼高数亩园,碧桐花落客临轩。开函喜见如龙笔,何事江南夸董元。
没有一定的诗词功底,没有即席挥毫的捷思,是无法参加这类诗社活动的。有趣的是,两人诗中均以画史为典,分别提到东晋顾恺之“颊上添三毛”的典故和五代时期擅画江南景色的大画家董元(即董源),无意中透露了自身的专业。
探索红学的画家
传统文化作为一种修养,在程十发的一切文字包括楹联、闲章乃至红学考证中都会随时表现出来。
印鉴是国画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又以闲章最能反映画家的文化底蕴与情趣。写籍贯,程十发既有“松江人”印,也有“云间”“鲈乡人”“二陆乡人”等印,显得丰富而有变化,特别是点出著名的西晋文学家二陆(陆机、陆云)的松江籍贯,更具史和诗的意涵。他的其他闲章也往往别具一格,决无思维贫瘠、用词俗滥之病。譬如他曾自刻一印,句为“家居诗窠、棋囤、字仓场”,将精神生活与乡村场所奇妙地连在一起,读来便有一种出人意表的趣味。
程十发是《红楼梦》插图作者中唯一对红学考证发生兴趣并作出探索的画家。我们知道,曹雪芹有位友人张宜泉,留下一部《春柳堂诗稿》,其中收有与曹唱和及追怀曹的四首诗,是研究曹雪芹生平的重要资料。程十发当然关注过这几首诗。与一般红学家不同的是,他从画史的角度、以画家的眼光对其中两首提出了独特见解。譬如,在七律《题芹溪居士》中,有如下一联:“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两句诗分别以李白、阎立本来比拟、称许曹雪芹。而在熟悉画史的程十发看来,后句比拟不当,因为无论身份、心态,阎与曹都完全不同。“立本羞”典出《新唐书·阎立本传》,说的是唐太宗与侍臣泛舟春苑池,看见“异鸟”在波上嬉戏,感到高兴,便召阎立本前来写生。其时阎身为朝廷大臣,却不得不奉旨跪在池边吮毫作画,心里感到羞耻,回家后便告诫儿子慎勿习画。这与穷愁潦倒的曹雪芹受召而未赴画院就职的背景完全不同,心态也迥然有别。程十发在手书的红学札记中就此批道,此联“乃指芹溪曾召画院而不就之故实,但用典并不高明。立本之羞作画师……显其骄态。而芹溪已沦为西山寒士,其之不就,另有苦衷,不能以立本相拟也。”
七律《伤芹溪居士》作于曹雪芹逝世后,因伤悼情深而尤为感人。程十发在札记中特地全文抄录并予以评价——
“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铓铓。多情再问藏修地,叠翠空山晚照凉。”从诗境所序,极似题芹溪遗影者。
十发先生曾对我说,此诗简直就是对曹雪芹晚年生活的活画,倘用来题写遗像,真是再贴切不过了。从此一例,也可以看出他在红学、诗和画史方面的综合素养。
喜爱收藏,精于鉴定
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程十发就是上海市文物图书收购鉴别委员会成员,与老辈专家一起参加书画鉴定,并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他的藏品也不是束之高阁,而是用来赏析、借鉴。他刻过一方句为“供养白阳、青藤、老莲、新罗、清湘、吉金、八大、两峰之室”的印章,可以说是我见过的句子最长的斋堂印。他又有几方“十发梦见莲子”“十发梦见悔公”的闲章;还有一方鉴藏印,刻的是“吾亦低头”。凡此都反映了他对先辈的景仰和师承的广泛。如果你要同他探讨某位书画家或某个流派的优劣短长,他能兴致勃勃地陪你说上大半天,其中必有令你感到新鲜的见解。鉴定方面,我也感受过他的老辣、直率和认真。
有次,一位亲戚托我将一幅落款“八大山人”的花鸟立轴拿去请他鉴定,我觉得不像,但还是随手携去了。程老打开画一看,哈哈大笑起来,说:“假得一塌糊涂!” 又有一次,我带着一幅抄家发还的祝允明草书梅花诗长卷去请他鉴定。他先低下头去仔细地看纸,半晌才对我说:“纸张肯定是祝枝山那个时代的,墨色、印泥,都没有问题。” 接着他展开长卷,反复地看字。他告诉我,他也藏有一幅祝氏真迹,系晚年所书,比较起来,还是他那幅写得更有气势。因为手卷上原有康熙年间吏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汤右曾及其他清代名人的钤印,他又说:“别的方面,你自己还可以去考证。”
年龄、阅历晚于吴湖帆、刘海粟、谢稚柳等诸多老人,只能算是学生辈的程十发,通过刻苦学习,打下了坚实的传统文化根基,还应指出的是,十发先生对中国画的演进、发展始终抱有健康美好的心态。他自身力求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突破、有所创新,同时他也希望年轻一辈超越自己。他有一首抄给弟子汪大文的《自述》七绝,按松江方言押韵,形象地表达出突破窠臼、继往开来、培养后生的情怀——
唐宋元明梦一场,前人窠臼好思量。千家万法镕成我,我为千家哺后生。
今天,我们纪念程十发先生,对中国画的未来无须悲观,应继承他的精神遗产,通过吸收“千家万法”之长,努力创造属于新时代的新国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