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梦,有时候像看一部电影一样,几个画面和几个细节,十分清晰。还很生活化。写小说也不一定编得出。我就在这个梦里,看见自己开车到杨浦的某条僻静的小马路。看到有个洗车摊。靠边停车。现实生活中,我到这样的城郊结合部,顺路看到马路洗车摊,就洗车;因为停车便当,也因为便宜,要比市区的马路洗车降五元。我靠边停车的技术一向搭僵。不是离上街沿半米,就是轮胎蹭在上街沿上;金属轮毂就被刮擦得一天世界。梦里也是。我感觉到钢圈蹭到上街沿了。咯噔一记。前挡风玻璃,已经被喷上洗车泡沫。洗车人落手快,先对你的车喷上泡沫,你不洗也得洗。拉上手刹。从车子里出来。问价钱,五元,真是便宜。我按照平时生活里的习惯,摸出香烟。点上。一边去看自己车子的刮擦痕迹;钢圈上有新的擦痕。
梦的故事在继续——洗车的开始操作,蛮规范的,像他们搁在路边一只方凳上的牌子宣示的一样:泡沫洗车。然后,用大块海绵擦。我忽然发觉,那三个擦车的,是女人,就是我正在写的小说《女红》里的纺织厂下岗女工。有名有姓:秦海花、国茂娣、杨月宁。我分明看见,那秦海花,是领头的,趴着,擦后备箱;丰满的臀,撅着,上面的后腰头,上衣和绒线衫,没有束好,腰际露出一条雪白的肉。我脱口喊出她的小名:阿花。我帮她们安排的情节是,下岗再就业,伊是开服装加工厂,带了一帮下岗女工。现在怎么就自说自话,出来摆洗车摊头了?问伊。伊讲,等一歇跟你讲,先拿你车子洗好。三个女人洗车,手脚是快的,冲洗,穿着高筒套鞋。拿着水管冲,水溅上来。我稍许躲开了。擦起来,有点吃力;三个女人还嘻哈,头上冒着湿气。天冷的缘故;人还是有热量。
车子擦干。伊问我,要不要抛光打蜡。我说不要。还是新车子。再说不好意思麻烦倷。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四十几岁的上海女人洗车子。我不是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你应该做一家服装厂,还有一个服务性的“三产”,这些是下岗再创业的实业“布房间”集团;我构思得好好的,现在你洗车,叫我哪能弄法。伊讲,先从最苦的地方做起,也好;你样样皆想得太好。再说,你不是还叫我去擦过皮鞋吗?边上,国茂娣、杨月宁,她们好像跟我不是很熟,自顾将刚刚擦车的毛巾绞干,像过去上海女人洗被单后绞干的样子;两个人各拉着大毛巾的一头,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将毛巾绞起来;水被绞出来,滴滴答答。我对秦海花说,你还是领导啊;有许多事情要做。啥个都不是。伊讲,就是个工人。女工喳吧,说话嘲叽叽:像你哦,车子开开,样子好口来。
醒过来。还觉得她们在嘲我。连续几个月,写这部小说,就是想她们,日思夜想。她们便进入我的梦境。
后来就经常想这个梦。有些细节真的很真实。钢圈蹭到上街沿。写着“泡沫洗车”的牌子。还有洗车的价钱;我的小说,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时候洗车的价钱,市区的确是十元,出了市区,就是五元。还有女人腰际露出的白色的肉。她们两个人合力绞毛巾的样子。历历在目。梦醒过来的那天早上,我真的到车库里,第一桩事情,便是去看那车轮钢箍,是不是真的蹭过上街沿,有了新的刮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