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10:纪实/星期天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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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5月08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加拿大印第安保留地任教记
张煤(加拿大)
■ 保留地的学校
■ 每日无奈晃荡的印第安青年
■ 亚伯尼堡街景
  ◆ 张煤(加拿大)

  近日,加拿大阿塔瓦皮斯卡特印第安保留地进入紧急状态,原因是自杀事件不断,引发外界对原住民生存状况的好奇和关注。我曾在与阿塔瓦皮斯卡特毗邻的保留地亚伯尼堡工作生活数年,其间也数次前往阿塔瓦皮斯卡特,这里,就将我对印第安保留地的了解与读者分享。

  1

  一去就到了天尽头

  千禧年移民加拿大,我重拾教鞭之心不泯。在加拿大中小学任教必持教师证,摆在我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去念一年师范,二是将学历等资料寄到教师规管机构通过资格认证。历时2年折腾终于获得认证,手持一纸教师证,然较好的教师工作依旧难寻,好不容易找到像样的教师工作,地点却在亚伯尼堡(Fort Albany)原住民保留地。

  对原住民的了解,仅限于《与狼共舞》等好莱坞影片的描写,但教职来之不易,再说去原住民聚居地也是一个了解风土人情的机会,于是我成了第一个去教书的华裔教师。

  亚伯尼堡在何方?说起来,亚伯尼堡就在我所在的安大略省。原以为不太远,一查竟在数千里之外,正应了加拿大国名中的“大”字!它位于安大略省最东北角詹姆士湾沿岸,北接世界第二大海湾哈得逊湾,东邻魁北克省。查如何开车去亚伯尼堡,谷歌遗憾地告诉我:无法指路!维基百科则悲观至极:夏季只有飞机才能抵达,冬季冰封千里之时,仅有一条专人维护的冰路可通车前往。

  离别熙熙攘攘的多伦多国际机场,乘小客机一路向北,几小时后降落在安省东北部最大的城市蒂明斯。一下飞机,只见小小机场仅有几条跑道,鲜有飞机起降,四周全是荒郊野外,候机楼,检票口,行李领取处全挤在一间大房子里,乘客寥寥。别说民航班车,连出租车都不见踪影,叫出租要在机场打出租车公司的专线电话,然后出租车才从城里出发来机场接客。常对妻子说到加拿大就像到了大农村,见状我告诉守候在多伦多电话旁的她:“这回算是到了天尽头了!”

  然而,蒂明斯还不算是天尽头,去原住民保留地还得转搭魁北克航空公司的班机。一看到转乘的飞机,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小鸟似的飞机,登机只有三两级阶梯。进去一看:只有6个乘客座位,一个正驾驶,一个副驾驶,驾驶室跟乘客区没有间隔,没有空服人员,连厕所都阙如。起飞前的飞行指引也省略了,年轻的副驾驶简单介绍一下目的地和飞行时间,年轻的正驾驶一声“走嘞”,咱们就不着地了。

  “小飞鸟”越过一片片广袤无垠的树林,40分钟后终于降落在亚伯尼堡机场。那是我见过的最小的机场:一条简陋短小的黄土跑道,一间小平房就是航站楼,外墙上用英文和印第安语写着:亚伯尼堡,海拔37英尺。平房里只有一个集买票验票安检行李托运于一身的工作人员,那就是酋长夫人。

  2

  冰路开车危险太大

  为保留自己的文化传统和生活习惯,大部分印第安酋长们要求将保留地建在远离白人文化的地方,当时的加拿大政府便顺应其意,把原住民安置在交通不便的边远地方,有些更是平时仅通飞机的封闭地带。然而保留地的设立恐怕是一柄双刃剑:一方面酋长们为原住民争取到一些福利,如居住在保留地可享有种种优惠和补贴且不用缴纳销售税等;另一方面,原住民却也因此被摒除在主流社会之外,一旦走出保留地,这些补助大部分就会丧失。

  亚伯尼堡原住民平时与外界隔绝,只能靠每日一班的小飞机进出。本来有一条土路与外界相通,但因保留地位于詹姆士湾低地,我夏天去试探时发现道路路基潮湿,人行其上一踩一个坑,车辆根本无法行驶。只有冬季路基冻住,在路面洒水成冰,再用平地机刮平整后才有两个月的通车时间。冰路上没有限速,来来往往的车辆驶来驶去,就像在溜冰。

  冬天里,原住民在保留地内驾驶轻型皮卡车,后挂一自制的木质车斗,既可运人,也可载物。要去荒郊野外,平时开的四轮越野车不顶事,要靠雪地摩托。风险很大,运气不好,就会发生惨祸。

  我们一起去支教的白人校长有一次开着雪地摩托沿坡驶下,企图冲过冰封的亚伯尼河去对岸另一个保留地,岂料冲得太猛,河面冰裂,连人带摩托掉入水中,好容易挣扎出冰面,但已精疲力竭。最后找到他时,只见他上半身露在冰面上,人已冻僵。

  更惨的是我的一位女学生。她过河去看未婚夫,冰面太薄不堪重负,眼看着雪地摩托渐渐沉入水中,她急忙四肢伸开,好容易爬到安全的地方。没了代步工具,怀孕在身的她只好徒步返回。不料正赶上冬季的冰雪暴,旷野之中周围没有任何参照物,天也早早黑了下来。等到大家四处搜寻找到她时,见她用冰雪筑了一个简陋的窝,身上还有余温,临死前还用双手捂着肚子里的小宝宝。看来姑娘是拼命想活下去,至少为了未出世的孩子,其实当时她已经快回到了亚伯尼堡。实在可惜、可怜、可哀!

  3

  富国里的“第三世界”

  平心而论,加拿大政府在原住民身上没少撒银子。亚伯尼堡号称700号人,实际上仅有500人左右,然而却建有三个教堂,一个急救所,一规模不小的医院。稀奇的是医院里只有一两位护士,没有医生。医生每半个月乘班机来一次,给大家治病,看急诊则必须打飞的去外边诊治。

  国家还花重金建起一所十分漂亮宽大的学校。学校多用厚大的木料建成,外形像加拿大鹅,既艺术又与原住民的生活环境吻合。但尽管有如此好的学校,学生的学习积极性仍然不高。学生来上课绝大多数是当“甩手掌柜”,什么都不带就来了,连书包都不背。我们只好每一节课提供纸笔以及一切学习用具。课堂上,学生们也不大听讲,很少做课堂作业,多数时间是趴在课桌上似睡非睡。有一堂数学课,好容易有一个学生用笔在纸上划了几下,便又埋头不起,我问他得出的答案各是多少,他懒得抬头回答,只伸出手指冲我不断比画。还有一次,我布置班上学生完成有关加拿大的作业,一个学生画出的国旗十分逼真,我很高兴,但仔细一看,却发现国旗上的枫叶统统画成了大麻叶!

  学生不做课堂作业,我们也不布置家庭作业,因为学生们不会做,即使个别学生想完成家庭作业也很不容易。我到学生的家里去过,他们大多一家几代人挤在小房子里,没有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可言。

  即使有少数的学生想学习,文化程度也太差。刚去时,我按照教学大纲教学,学生一片茫然。课堂上,有个女学生更是当堂大声说道:“你不是一个好的数学老师。”事后,我跟教研组长谈起,他告诉我,原住民学生的文化水平较低,必须降低要求教学。

  除了文化程度较低之外,保留地学生来到学校学习大都背着或大或小的“包袱”。有一次,一位学生在电脑室不用电脑做作业,而是打游戏。几次打招呼他不听,我只好上前关掉了他那部电脑。下课他从我身边离开,突然一下冲我扬起右臂,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挡,稍微接触到了他的右臂,结果他就去保留地教育办公室投诉我。教育办公室主任找我谈话,又请那位学生及其家长到学校和我开会,我只好认错以息事宁人。办公室主任私下告诉我,原住民家庭生活中暴力普遍存在,所以学生们对暴力行为十分敏感。

  学生的出勤率也极低。每年秋季开学时学生还算较多,一两个月后就渐渐少了,能全年坚持下来的很少,学校每年都要奖励一部自行车给全勤的学生。至于毕业的高中生那就更是凤毛麟角了,每年最多有一位,学校还要送一千元的大红包。然而重奖之下仍乏勇夫,因为毕业也找不到工作。

  我有一位学生很聪明,学校的电脑坏了有时就请他修。他坚持到了高中毕业,在当地算是高才生了,可是,在保留地却找不到固定的工作,也鼓不起勇气到外面去念大学或者去闯荡,于是天天沿河边带他心爱的小狗散步,常常是天很冷了,还是穿一条破旧的单裤,行走在岸边旷野。看着,叫人心酸。

  4

  原住民的路在何方

  没有工作,习惯了依靠政府福利,加之教育水平太低(整体落后安省平均标准近30年),原住民只好世世代代居住在保留地。离不开,生活又极其乏味,因此原住民多有自暴自弃者,尤其是青少年。

  印第安原住民的自杀率是极高的,亚伯尼堡也不例外,最近亚伯尼堡附近的保留地阿塔瓦皮斯卡特更是自杀成风,去年9月以来已有100多人试图自杀,仅今年4月9日晚就有11人企图自杀,震惊世界。

  自杀成风,吸毒就不足为怪了。除了吸毒外,有些原住民尤其是青少年还用塑料袋装汽油吸。汽油是碳氢化合物和化学物的混合体,会伤害骨髓、肝、肾、肾上腺、脊椎和整个中枢神经系统,时有人死于铅中毒和呼吸衰竭。至于酗酒,就更普遍了。我的学生中不乏胎儿酒精综合征患者——那是因为他们的母亲怀孕时仍在酗酒。

  公正地说,这样糟糕的行为跟居住环境也有关。原住民都是一家几代蜗居一房,私密性差,生活条件差。精神生活呢,极度匮乏,除了一个教室大小的百货商店,什么都没有,连快餐店都不见踪影,遑论娱乐休闲设施。

  原住民一般无钱购置计算机,手机亦无信号,从电视上只能观看加拿大广播公司等几个有限的免费电视频道。唯一的娱乐就是宾果游戏(BINGO),每到周末大家聚在学校的室内体育馆,只听助教在台上大声叫号:“B12——G23——”

  青年人既然一无事可干,二无处娱乐,于是就找地方发泄旺盛的精力。前酋长的儿子曾用自家小房子开了一家饭馆,没多久小青年一把火将其烧得精光。另一把火又将好不容易运来建民宅的木料变成黑炭。再一把火将一大片林地剃光了头……有一年暑假结束返校,我发现学校被盗,孩子们从房顶爬进去“大闹天宫”:我的备课笔记撒满一地,眼镜拧成麻花,办公桌上放了一把木工课用的榔头,黑板上歪歪斜斜地用修正液写着:“这把榔头就是我们的工具!”

  当然,也有例外。有个女学生叫霍普(Hope,意即“希望”)。她瘦瘦小小的,长得有些像华人,立志和男友念完高中,去外面上社区学院。我的《当代世界史》上到最后剩下的就是她。她还常提出一些深刻的问题。

  霍普告诉我,她常爬上废弃的输电铁塔,遥望远方。

  辞别亚伯尼堡已好几年了,我仍常梦见那些朴素而无助的原住民,尤其是我那些学生,特别是那个登上高塔眺望远方的女孩子霍普。她不是在欣赏那高挂苍穹飘逸荡漾的北极光,她是在寻找那扑朔迷离的渺茫希望。

  希望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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