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自动扶梯排满了人,说不焦躁,真是很难。我今天看的是消化内科,找个安静的廊角刷屏,慢慢等待。
现在,我没有了以往一进入医院便会有的焦虑。这让我想起,原先看病时那种心焦忧虑的情形,那是因为不知病之大小、轻重,把小病想成了大病。十多年前,医生嘱我做肠镜,紧张得不知所措。父亲说,不要怕,即便患肠癌,也是一种不易转移的癌症。当时觉得父亲安慰得过于轻松。现在,回想已经离世的父亲的话,仍然感觉到我在父亲面前的无知表情。经历了“高等级”的疾病检查,经受了多次接近生命边缘的诊断,开始觉得,那些无关生死的病痛,都没有了患疾之感。
在走廊上候诊的面孔,有多少还只是留停在我原先的感觉上?
手机里存有插兄Z传来的他写的诗。青春时光,在大兴安岭的密林深处,我们在新铺就的铁道线上散步,他曾告诉我鲁迅的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在夕阳西下的森林里,他的话,留在了我消沉的心中,几十年未忘。Z兄后来一“爆发”考上了大学,再后来,当上了上海一所大学的理工科教授。退休前后,他患了重疾,在康复平稳的日子里,便喜欢上了写诗。写下他对生命的理解,写下他淡然、平散的心情。他说,生命如“一颗星轻灵,轻轻的来,轻轻的去。”“体验生命,回归本真,超拔寻常。”在一首叫《飘流》的诗里,有这样的句子:“好想有一间小木屋/在大海中央,流动的岛上/四周,也是鸟语花香/假如人间的善恶爱憎/无法分明,我宁愿去漂浮/追时空永恒,逐水天苍茫”
在医院的走廊里,读这样的诗,让我忘记是在医院,周遭那些嘈杂、急切都已远去。我似乎觉得Z兄正向我走来,他真诚的微笑里,有了更多的沉静,这是一种不再企求“爆发”的坦然表情。我甚至想,远在另一城市的Z兄,如果这时来医院,带着这样一种对生命认知的高远和散淡,一定不会有那些患者的焦躁和愁容,会和我此时一样的轻松,甚至超然。
我想起不久前,在另一家医院急诊注射室,碰到的一位中年农民工。他从工地里被人送来,右手中指砸断了,包着纱布,吊在胸前。他的有棱角的脸是微笑着的,坐在我挂药水的妻子邻座。在急诊室的一片焦急里,他的笑容,让我印象深刻。我与他搭话:“你好乐观!”他说:“工地里这样的事不算啥,前两天,还死了个人。”“手指断了,会把饭碗敲掉了?”“我做的是木工,这个手指派不上用场,无所谓的。”语调轻描淡写,脸上仍挂着微笑。我发现,他的气色仍然红润。
这时,他用两只脚互相使劲,脱下了雨靴。带着歉意说:“脚很臭,你们离开一点吧。”
这是我在急诊室见到的唯一微笑着的患者。
不远处,有护士用话筒告诉病人,请大家按次序进入诊室。循声望去,人挤人,推推搡搡。更远处,有急速的吵嚷声传来。
读着Z兄的诗,想着那位断指的农民工兄弟,面对患者成“患”的场景,我蓦然有悟:病人就医时的言行,看来与他对病患的认知程度有关,也会受他生活经历的影响,甚至会不自觉地表达一个人对生命的感受。
那位在断指后有着笑脸的农民工,在我看来,是在艰苦的生活磨打中走来的聪明的“高尚者”,因为有着对身体和命运的朴素把握,使他呈现出急病不急的淡定和遇伤不悲的微笑。
我对自己能在医院的走廊里读诗,有点自我欣赏起来——我与农民工成了同一类人。断指有笑脸,心静能读诗,似乎成了看病的象征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