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父亲毛起鶊，一点不错！

　　毛振义、毛振明兄妹瞪大了眼睛看去。

　　六十多年前，妻离子散时，振义已经十岁，他清楚记得父亲的音容笑貌，记得父亲行走时左腿往里拐的习惯，甚至记得父亲穿的那身衣裳的颜色……

　　六十多年来的相思苦、辛酸事在兄妹俩的胸中翻腾如涌泉，眼泪夺眶而出，滚滚不断。

　　回家吧，父亲，终于可以回家了！

　　振义的记忆里有太多的离家、回家，都是父亲带着他，而这次，将是他和妹妹带父亲回家了。

　　振义出生于罗马碧赛纽，他生命的最初五年就在那里度过。他清楚记得父亲带他到罗马运动场游玩的情景。60多个白色大理石雕像围了运动场整整一圈。父亲喜欢打网球，开了车带他到网球场去，让他坐在车头上拍照。他却不乐意，皱眉咧嘴，因为车头烫屁股。他希望父亲天天带他去海滨游泳、划船，可父亲忙，不能常常带他玩，但他长得讨人喜欢，不缺玩伴。意大利小朋友牵来毛驴与他玩，漂亮的意大利阿姨抢着抱他逗他……记忆里钻防空洞是家常便饭，母亲怀上的弟弟流产于空袭。他记得嬷嬷护士忙进忙出的身影……

　　有一次回家，居然还作为新闻刊登在1941年8月2日《纽约时报》上。

　　那年，战争爆发，中国与意大利墨索里尼政府断交。中国驻意大利大使馆秘书毛起鶊携妻儿撤退回国。遍地烽烟，交通受阻，他们从罗马坐喷着浓

　　烟的有烟煤火车，绕道葡萄牙里斯本，再搭乘美国商船西点号到达纽约，然后转道回国。大西洋风浪大，大人都晕船了，振义却兴致勃勃，攀上落下，还爬到甲板大炮上，把父母吓坏。采访毛起鶊的《纽约时报》记者也被天真的小孩逗乐了，采访报道的配图没用毛起鶊的像，却抓拍了一张一脸顽皮的振义半倚在箱子上的照片。报道以毛起鶊充满鄙夷的一句话作为大标题：中国使节说，德国佬的精神面貌似贫民窟出来的蹩脚货。

　　与父亲分手在香港。他随母亲到了上海外公家，而父亲则去了重庆。12月，珍珠港事件爆发，邮路中断，他写的好几封“爸爸我想你”的信，都要从香港绕道。他记得父亲在回信中说，他有一只小熨斗，自己烫衣服。抗战胜利后，父亲到了南京，可以常常回上海外公家带他逛街了，还给他买他最喜欢看的画报《原子飞金刚》———也就是如今叫的“超人”……日子就这样飞快地溜过去了。

　　1948年，妹妹出生。父亲抱了抱新生儿即渡海去了台湾。这一次，谁也不曾料到，一别竟成永诀。

　　日历唰唰唰地翻过去了。1965年，李宗仁归国。母亲看到新闻照片里，李宗仁身边有一个程思远时，顿时老泪纵横。她翻出当年与程思远的合影——程思远是振义父母复旦大学同学———能不能联系到程思远？他知不知道父亲的音讯？

　　联系上程思远已是1979年的事了。而信，回得出乎意料的快。信中说：

　　“接到从侨委转到你的来信，十分高兴。在读信时，三十多年前在罗马你的家里欢叙的情景又浮现出脑海里了。回首当年，曷胜怀念。

　　“我十分遗憾地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就是你的父亲毛起鶊先生，已经于一九六五年四月十三日在台北‘侨务委员会专门委员’任内逝世了。他病故的时候，不过五十多岁，未老先凋，至深痛悼。盼望你化悲痛为力量，为祖国实现四个现代化多作出一些贡献。

　　“……你的父亲不幸的消息是否要告诉你的母亲，请你卓夺。寄来的照片，应当归还，以留作纪念……”

　　父亲去世了，这一点，其实早有心理准备，那父亲的墓地又在哪里呢？

　　没等到丈夫回家的母亲，在等待中谢世。

　　数不清七转八弯托过多少人，也登过寻人启事……日历又唰唰唰飞快地翻过去，翻到了2010年5月。海峡不再是天堑，振义兄妹随旅游团踏上台湾岛。

　　父亲去世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新陈更叠，世事茫茫，然而，然而遇到那么多的热心肠、好心人……其中的山重水复、峰回路转也不一一详述，终于柳暗花明，回到了本文开头那一幕。

　　回家了，终于可以回家了，天各一方的父母可以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