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曾在《新民晚报》上读到过一篇让我潸然泪下的文章。作者是一位我所尊敬的前辈。他那时已年近七十,去美国探望女儿,还有外孙。那小小子,他曾经帮着养育过,于是总让他梦萦魂绕。可是这位数年不见、已经长到了上学年纪的外孙,如今却每每从校车下来,远远地见到迎候上来的老人,便装出与己毫不相干的样子,隔开了一大段距离走路。老先生书呆子得很,不明就里,总还凑了上去帮着提提书包说说话,直到有一次,这孩子竟然急急地绕开避让,作出了太明显了的划清界线的肢体动作,他才明白这个将自己定位于“老美”的孩子,明显地嫌鄙他这个身材矮小带着鲜明的华人特征的黄皮肤老外公了。老先生是复旦大学的著名教授,曾是该校新闻学院的掌门人之一。我相信,若不是被那个下一代刻骨铭心地伤了心,他是不会写下这故事的。
很多留学生在域外生儿育女了。他们的下一代,很快就长大了。这些下一代长着黑的发和黄的脸,非但说的已不再是中文,内心亦已全盘西化。美国称这样一些生于彼长于彼的中国祖籍的孩子为“ABC”,全称是“America-Born-Chinese”,一个很中性的词,不贬也不褒的。不过民间还有另一个称呼,管他们叫“香蕉人”,即皮色虽黄,中国人的模样,内里却是白的了,亦即洋化了,很形象,却多少带了点揶揄的意思了。
一般说来,香蕉人的特性,首先体现在他们的饮食习惯上。他们都更倾向于美国饭菜。那油炸的薯条,科学研究认为是很不利于健康的,却常常是他们的最爱。还有匹萨饼,浇了厚厚一层“起士”的,拉起来如同橡皮筋,他们用典型的美式手法,托着咬,大多吃得很津津有味。学校里供应的午餐,多为夹着生菜、酸黄瓜、培根肉的三明治、塞进了一根香肠的“热狗”面包,还有形状虽千奇百怪却总是靠着一成不变的红红的蕃茄酱调味的意大利通心粉,他们都百吃不厌。至于中式饭菜嘛,也就只是由他们的父母带着,往唐人街上的餐厅去坐坐,算是调调口味,更多一层寻根的仪式性意义,那是很少成为他们的兴趣指向甚或嗜好的。我曾有幸在费城一家中式餐厅里领教过一个“小香蕉”,从他爹他妈牵了他进入,就一直在哭闹,喂甚甚不吃,直到当爹的另外为他外叫一份美式快餐,也就是一个什么汉堡吧,其情绪便立即转变,捧着那东西大啃,一副大快朵颐的样子了。
那位老先生的外孙,自然便是个典型的香蕉人,只不过他那嫌弃中国老外公的势利品性,令他走得太远了点。大多数的“ABC”,还是维系着与根俱来的亲华情结的。我那也属“ABC”但中文学得不错、很喜欢写点什么的外孙女儿,有一年来中国过暑假,过得挺开心,临走便写了一篇歌颂性的游记。那文章详记了她到过的美景,吃过的美食,还有百般宠爱着她的长辈们,文采斐然,声情并茂。显然,中国近期的改革发展和日趋强盛,已经令他们这一批下一代滋生起了身为华裔的自豪之情。可是,那篇游记写到最后时,来了一段抒情性的感慨了:
两个月,过得真快,我要回去了,心里真有点依依不舍呢,因为他们中国人真是太友好,太热情了……
我读到这文末点睛之笔,竟有种骨鲠在喉的感觉。这根尖尖硬硬的骨刺,在哪里呢?我再读一遍,明白了,就在“他们中国人”那个短语上。唉,祖宗长辈、亲朋好友,全都成了这香蕉人眼里的“他们中国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