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有人格,方有壶格。
民国宜兴名人储南强1928年在苏州地摊上觅得的供春壶,到底是不是真品?顾景舟对此一直心存疑问。几十年里,顾景舟收集史料,作了大量考证与研究。他一直有话要说,但每当他要发表关于“供春壶真伪”的研究结果时,总是有人出来加以劝阻。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保护紫砂的大好形势”。于是顾景舟只得“顾全大局”。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对供春壶的研究。紫砂艺人潘持平曾撰文记述了顾景舟临终前与他的一段谈话。
“1996年5月29日下午,在宜兴人民医院的病房里,顾老叫我记录他口授的关于供春壶的鉴别。此时顾老虽然头脑清晰,但吐字已不清楚,且词不达意。历时两小时,方知其所述之意。顾老说他一生曾看过13把供春壶,每个藏家都说壶是供春做的,只因壶盖损坏,由黄玉麟配盖,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顾老说,那13把壶,其实都是黄玉麟做的,其中的12把,他都对藏家说了实话,只有对上海松江徐姓老人所持之供春壶,顾老违心地说是真的。我问顾老,为什么对他要说违心话?顾老说,徐姓老人年逾古稀,视此壶为珍宝,且又有心脏病,我怕闯大祸,故违心说是真的。”
真话有时是带毒的,它有时是可以致命的。面对着一个风烛残年的生命,顾景舟以少有的世故,小心翼翼地把真话藏了起来。不过,在紫砂壶上说违心话,对于顾景舟来说,这也许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我们可以把它看做是顾景舟性情的另一面。
当时有一位文艺界的高官,同时也是名头很大的书画家,某次以自己的一幅画,欲换顾景舟的一把壶。公平地说,此公以自己之画,换景舟之壶,除了敬重,实际也是一种艺术交流。其画跋题字中“以画换壶”之词,只是一种戏称而已。但顾景舟的理解不同。那画题跋中“以画换壶”的字句,一直让他心里不很舒服。于是将那画扔在一边。为什么?他的壶可以送知心朋友,但绝不交换。之后的两年里,对方托人频频催壶,顾景舟就是不予理睬。后来,县里领导出面,顾景舟才勉强答应。私下里,他不屑地说:“以画换壶?他一幅画,连我一个壶嘴也换不到呢!他知道我做一把壶要花多少功夫吗?”
顾景舟的一把壶,最长的时间做了2年多。其间一直在反复揣摩、修改。不懂的人,私下里还骂他懒坯,真是天知道。在他看来,做人与做壶之间是一体的。而制作紫砂壶的每一个步骤,就像写书作画,都有它的法度。
许多年后,徒弟葛陶中回忆说:“起先顾老要我捶泥,一团泥整整捶了三天,为什么要这样?就是要锻炼正确的姿势和用力方向,用韧劲而不是用蛮力,识别挤掉空气的熟泥的成色,从而掌握从生泥到熟泥的全部要领。”
不光捶泥,打身筒也是这样。徒弟李昌鸿回忆道:“他要求转几圈必定要几圈,多一圈都不行。有一次我背对着他打身筒,他从我拍打的声音就判断出多了还是少了,常常喊:昌鸿,你多敲了几下了!”
又如,他对制壶工具的要求之苛刻,甚至超出了出征将士对武器的精确讲究。他常说,不懂工具,就等于不懂制壶。他的工具有130多件,每一件都有出处。他做壶,一招一式,都有讲究的,他打的泥片,厚薄均匀,几乎不差分毫。有一次,他一口气做了四把洋桶壶,进窑烧成后,有人把它们秤了一下,其中的三把壶,分量完全一样,另一把壶,只重了一钱(5克)。
他知道是哪一把壶重了一点点。他略带遗憾地说:“那张泥片,我少打了两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