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开秤电铃声炸耳

　　第二天，祖堃衣冠端正，去娘舅那里把娇鹂母子接回工房。娇鹂虽然回了家，但开初几天，转不过弯来，枕头也是分两头放。祖堃又是求饶又是保证，还发了毒誓。娇鹂不忍他如此作践自己，多少有了点宽恕他的意思，心里憋屈，终于爆发了一通嚎哭。

　　三年困难时期已进入尾声。这一年，祖鸿刚好大学毕业。他哥哥非常高兴，为了留作纪念，一家门到万象照相馆去拍全家福，还给阿三家礼拍一张三岁生日照。老式照相机前，祖堃有些老气横秋，祖鸿年轻俊朗，血气方刚。虽是荒年，缺粮饿饭，娇鹂却依旧显得美白娴雅，透出少妇特有的韵味。拍好了全家福，摄影师给祖鸿照了好几张特写，不光费用全免，还会配上镜框，摆到玻璃橱窗里陈列———据说，他长得像电影《南征北战》里的高营长。

　　隆冬腊月，凌晨三点钟不到，邻居们已开始忙碌起来。娇鹂挽着菜篮等在甬道入口处，左等右等不见祖鸿出来———要过年了，买菜更难了；而且买了，菜篮子又沉，照理要叫丈夫一道去菜场，可祖堃烧大炉，又天天上班，总不能让他凌晨去排队吧？祖鸿便自告奋勇，早上要与嫂子一起去买菜。又等了一会祖鸿才匆匆跑来，让她等这么久，也不吭一声。他们沿穿堂朝电梯口走，凹厅外曾跳死过好几个人，感觉特别阴森，但这回娇鹂不害怕了。并排过了凹厅，她感到一种怡然，心想每趟都有人陪就好了。

　　凌晨三点半钟，铁马路小菜场地上，已有不少石块砖头代替人排队了，娇鹂拿出好几只破搪瓷碗，分给祖鸿，分别在肉摊、鱼摊、蔬菜摊、豆制品摊逐一排了队。天欲亮未亮，气温骤降到零下五六摄氏度，冻得格格抖。小菜场职工开始送货上摊，一筐筐的冻白菜，这种硬菜梗子，若不是灾年，那是喂猪的。人们心仪的膘肉大约排在前十位才买得到。娇鹂冻到麻木，只盼着快点开秤。天亮前特别犯困，迷迷糊糊之中，娇鹂忽然记起妗母在世的时候，随她第一次进小菜场，还记得妗母故意考考她。妗母已经不在了，娇鹂只想到她待自己好的地方。自馥贞被查出患了绝症，脾气更坏。娇鹂尽可能多到七层楼去陪她，帮着又是烧菜做饭，又是端屎尿盆子。弥留之际，妗母已经说不出话了，像鸡爪般的手还紧紧拉住娇鹂，流着泪。娇鹂让她放宽心，妗母仿佛想吐露一个巨大的秘密，但已经说不出话了……

　　突然，开秤电铃声炸耳，娇鹂被闹醒了。烂砖头破篮子顿时变成了大活人，偏偏这个时候，小流氓又来冲摊，阵脚大乱。娇鹂特别紧张，弄不好白排队了，不由拉一拉祖鸿袖子。混乱中方显出祖鸿的男子气，平时他虽寡言少语，可关键时刻却特别机敏，居然还多秤了半只冻鸭！真幸运，想买的菜都买到了。看嫂子提篮吃力，祖鸿一把抢了过去。从小菜场出来，娇鹂感到一阵肚饥，心想连她都这样了，男人家肯定更饿。论辈分，她是嫂嫂，其实也就大一岁。此刻，娇鹂充溢着一种母性的情感，除了万分过意不去，还有一份小小的得意。

　　以前，娇鹂路过大饼油条摊只当没看见，这回竟然要了甜大饼和油条。祖鸿饿昏了，拿到手里就咵哧咵哧一顿狼吞虎咽。等吃到差不多了，才注意到嫂嫂没吃，忙问她为啥不吃。娇鹂说：“我每天都吃，今天总要犒劳犒劳你才行。”刚出小菜场，三轮车夫来兜生意，娇鹂似乎也不好回绝，祖鸿却不肯坐，便扑哧一笑说：“没想到你倒这样做人家了。”正说着，传来三轮车夫骂声：“这么小气！连给家主婆坐车也不肯……”娇鹂没吭声，脸颊却微微红起来。

　　五月的一天，刚起床，祖堃对着镜子手指头往额角上按一按，看有没有洼进去。娇鹂见丈夫要出门，忙递衣裳、拿鞋子，拿棕丝刷帚掸一掸。他上班去了，她自己也会在脚脖子上掐一把。祖堃当司炉工，按国家规定，每个月的定粮有四十五市斤，祖鸿在银行里工作，定粮还不如中学生。一家人细粮还差得远，要靠粗粮来补，但就是这样，还常常饿肚子。尽管祖堃定粮最多，做的又是体力活，可他总是从牙缝里省粮食给家人吃，自己忍饥挨饿。娇鹂总担心地说：“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呀！你不吃，万一得了病怎么办？”祖堃说：“放心，活人还会给尿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