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保护上海话,最近提上了议事日程。一番折腾后,部分公交线路有了上海话报站;电台开设的上海话节目,常常伴我午饭;市教委还答复政协委员提案,说准备先挑几所幼儿园试点上海话教学,慢慢还要推广。
这才多少年啊,就轮转了风水!80年代中,我在黄河路上幼儿园,至今深深记得附近牯岭路菜场贴满两种海报,一种教市民如何辨识河豚鱼,别误食中毒,另一种就是“推广普通话”。直到上世纪末,我在上海中学念高中,课上说上海话的老师,仍不乏其人。
可就是在这十几年间,大量移民欢腾涌入,外来人口增多,街头听到上海话的概率,甚至要低于普通话。稀释的上海话氛围,怕也难再浓郁,似乎一个重要原因是推广普通话。学校执行得认真,孩子还会把校内只讲普通话的习惯带到家里,带到课外。我和中学生们偶尔交流,无论自己讲多少上海话,他们的回复永远是普通话。只一例外:该男孩生在上海,幼年随父母移民挪威,父母皆沪人,故而汉语里,他只会上海话,普通话听懂都有困难。此外,某些企业大概禁止员工说上海话。在地铁和星巴克,我都遇到过工作人员明明会讲上海话,却坚持同我开国语。所以,我不禁要担忧:遥想我的祖父母,他们说扬州话,外祖父母则说广东话,父母这辈才开始说上海话,我虽从小说上海话,受学习、工作影响,已有搭浆的趋势,莫非阿拉这上海话在下一代人里,就要绝踪灭迹?
漫说是方言,承载过灿烂文明的伟大语言,如梵语、拉丁,试看今日又如何?如果失去了实用的社会价值,便成无本之木,充其量是语言学者精研探究的标本和罗马公教内部交流的平台。我们为上海话凋落紧张的同时,更不能忘记考察普通话繁荣的原因:改革开放促进人口和财富向工商业兴起的发达地区涌动,稍有规模的城市无不是五方杂处,各地移民沟通自然需要用到普通话这一现成的语言工具。恰逢网络兴起,人际交流之活跃史无前例,但沪语不像粤语,即便某些口中常说的字有书写形态,也不为多数上海人所知悉。上海人之间,打条短信,发个QQ,还是只能用普通话,更何况上海人还要与外地人交流。
这里提到粤语,广州和我们面临一样的问题:孩子们只说普通话了。甚至在香港,那里原来普遍说粤语和英语,且语言环境保守得有些顽固,现在也挡不住普通话猛虎下山。有一回,我在铜锣湾购物,坚持说TVB腔调的粤语,但崇光百货的营业员小姐一见操普通话的大陆游客就两眼放光,都去招呼他们了。我被晾在一边,醋意大发,片刻冷静下来,才意识到普通话的实用性真的太强大,不仅是全国人民交流的唯一语言工具,对某些地区来说,它还是高消费力的象征。香港人要和大陆做生意,自然要学普通话。哪天外国人求着要和中国做生意,不开孔子学院,他们也会乖乖学普通话的。须知社会实用价值,才是语言唯一的生命力。在这种功利因素面前,谈文化传承,讲遗产保护,是无奈,更是虚弱。
我虽土生土长于十里南京路,恕我悲观,上海话要生机重焕,或许是缺乏动力的。人口结构巨变,社交方式巨变,经济地位巨变,这不是靠幼儿园开一门课(希望不会加重孩子负担!),出版社卖两本书能逆袭的。我倒觉得,抓紧组织学者,利用语言学、计算机等分析和储存手段,大量抢救口语的标准样本,放在专门网站上向全社会公开,万一上海话重光有日,教后人他年画虎,不致类犬;万一上海话重光无日,也便利后世学术研究。如是方为务实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