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华东师范大学夏雨诗社成立30周年诗会在华东师大中山北路校区举行,中文系大三学生殷文辛作为新夏雨诗社的社长从当年的首任社长诗人宋琳手中接过社旗。从“60后”到“90后”,上世纪80年代入校的诗社成员和如今的在校大学生同台朗诵,用一首首滚烫的诗篇向青春致敬。
而这不仅是一场诗人的聚会和诗歌的盛会,活动在校内校外还掀起了一场讨论——在这个缺乏诗意的时代,当物质财富被许多人认为是衡量价值的单一标准,诗歌是否还被需要,精神家园何处安家?
1 几乎每所大学都有诗社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上海有一大批年轻人热衷于诗歌,那时几乎每所大学都有自己的诗社。1982年华东师大夏雨诗社成立,创办诗刊《夏雨岛》,李其纲、宋琳、徐芳等诗人都出自这里,此外诗社还集结了赵丽宏、王小鹰、陈丹燕、于奎潮、张黎明、郑洁、王晓丹、旺秀才丹等人,他们或是诗社社员,或在诗刊发表作品,或参与诗社的各种活动。有学者认为,华东师大夏雨诗社和复旦大学的复旦诗社、吉林大学赤子心诗社在当时大学生诗社中影响最大,诗人最多。
诗人宋琳1979年从闽东到上海报到途中,在杂志上读到舒婷《四月的黄昏》,当场被优美的文字震撼,于是把这首诗背了下来。入校后,他发现77级的赵丽宏等师兄已经在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在校园的创作气氛耳濡目染下,几乎每个班级都有文学积极分子,许多同学都在写诗。于是,创立华东师大诗社的想法自然而生。经过一场“人声鼎沸”的赛诗会,夏雨诗社和诗刊《夏雨岛》于1982年诞生了,宋琳是首届社长,李其纲担任诗刊第一任主编。
在其后的11年,一批批青年学子在夏雨诗社的创作经过《夏雨岛》的刊发在高校间流传。文学并不专属于中文系,夏雨诗社的社员来自中文系、外语系、教育系、政教系、化学系甚至国际金融系。“当时诗歌就是我们的生活,是朋友的圈子,是生活的状态。写诗,大家也并没有想着发表或是被肯定,诗歌只是作为生活的一个多向度存在。”87级化学系的刘波回忆道。
浓郁的文学氛围在校园里弥漫,除了诗会和诗刊,校园各个角落的海报栏、宿舍和教室的壁刊及墙报,让人可以随时随地读到诗和小说,有学生们的原创作品,也有海子、北岛、顾城、舒婷等诗人的作品。宋琳认为,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精英汇聚藏龙卧虎,大学生们在校园里模拟法庭、举办选举、研究墨子思想中的经济学,诗歌作为那个时代的文化核心不仅是一些先驱思想的表达,也是学子们的内心需要。
2 校园外青年诗人崭露头角
从宋琳的手中接过夏雨诗社的社旗,完成了跨越30年的交接,新一代的大学生是否能继承文脉,发扬精神?“谁不为夏雨诗社当年的解散感到惋惜,那就是没良心;但谁想要把当年的夏雨诗社恢复,那就是没脑子。”在殷文辛看来,时代不同,诗社曾经的盛况已不可能再现,大学生社团新夏雨诗社应该更加走向学术化和专业化。
实际上,新夏雨诗社的前身是成立于2008年华师大研究生创办的杜衡社,等到殷文辛进校参加社团招新的时候,杜衡社几乎“落魄”到了没有社员也没有社长的地步,“所以我大一一进社就当上了正社长。”现在,新夏雨诗社已有67个成员,拥有一个学术沙龙,每年举行2次诗会,每2-3周组织小范围上一次有关诗歌的社课。
没有了往日的油印诗刊,当下的大学生们通过人人网、微博、邮件交流诗作,尽管形式不同,但校园内外的交流并没有停止。“现在,复旦大学、上海师范大学、上海音乐学院等6所高校都有自己的诗社,我们还成立了上海高校诗歌联盟,彼此也会参与对方组织的活动,”殷文辛说,“诗社内部的氛围更好,我们还会点着营地灯,就着昏黄的灯光围坐在一起朗诵诗歌。”
校园之外,文坛中的青年诗人逐渐崭露头角。在日前举行的上海诗词学会第六次会员代表大会上,新任的75位理事中有十几位年龄在40岁以下的青年诗词才俊。学会会长褚水敖告诉记者,近年来,上海诗词学会会员数量尤其是中青年会员数量大幅增加,平均年龄明显降低。年轻诗人的作品,有时稚嫩,有时惊艳。上海作协副主席、《上海文学》社长赵丽宏举例说,一向以刊发名家作品为主的《上海文学》曾破格发表了一组年轻女诗人张沁茹的作品,虽然在此之前她还从未发表过作品,但他和编辑读了之后都非常欣赏。
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有一次诗歌的热潮,赵丽宏认为这可能是因为诗歌能够比较快地抒发感情,当时被大家认识的一批年轻人写的诗不错,但要真正在艺术上成为一个有成就的诗人,可能还需要更长时间的积累,慢慢被更多的读者认识。“我经常读到年轻人的诗歌。年轻人的诗歌都是自说自话的,有些跟自己的生活比较接近,比较朴实,用生活的语言在写作,有些完全是写心里的幻想、念头,写得比较空灵、缥缈,甚至让人看不懂。”
3 诗歌有存在的理由和价值
在夏雨诗会期间举行的“诗的本源”研讨会上,与会嘉宾也提出对当下诗人生存状况的隐忧。在诗社鼎盛时期,复旦诗社的《诗耕地》在1982年就发行了8万册,《夏雨岛》等诗刊也是一抢而空,诗人在那个时代被视作智慧和魅力的代表。而在记者采访褚水敖时,他正好收到了一家报纸寄来的稿费,一组四首七律,120元稿费。这还是对于褚水敖这样的名家,对方也是一家大报,依此推断,诗人作品的稿费之低可见一斑。
“今天的诗歌是有些寂寞的。当年几乎一个班的人,人人读诗写诗,而现在的大学生,包括中文系的学生,有多少还喜欢诗而不是沉溺于流行歌曲或者电子游戏?”一位嘉宾在研讨会上提出疑问,他认为尽管寄托感情的方式越来越多,也不应该忽略诗歌这一重要的方式。
不过,社会认可度不如昔日,稿酬收入微薄并没有影响少数诗人们的创作热情。褚水敖任主编的《上海诗词》杂志不发稿费,但一期来稿有几千封。据统计,目前全国各地官方和民间的古体诗词社团数量已近3000个,诗词作者超过百万,公开和内部发行的诗词报刊已达上千种。诗人陈东东认为:“现在的文化是视听文化,但没有取代文字文化。古代的诗人是文人,现在的诗人却可能是编辑、广告者、装置艺术家等其他身份,但他们同时在诗歌和其他领域发挥才能。”
“诗歌是不会灭亡的。”赵丽宏说:“只要人们心里还有对美好、幸福、梦想的追求,诗歌总是有存在的理由和价值,总是会有年轻人会喜欢。每个人都是诗人,每个人心里都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要表达。”
4 诗意精神影响终身
华东师大2002级广播电视编导专业的张胜毕业后和同学创办了自己的影视公司,工作之余,他拾起搁置多年的摄像机,走近夏雨诗社为社员们拍摄一部纪录片。张胜发现他们中的许多人现在都已经不再写诗,但无论何种职业和身份,诗意影响终身。“二十多个诗人的访谈,最远的在美国达拉斯,也许很难重现和还原他们当年的激情时光,但是他们的文字魅力和个性深深地感染着我。”张胜说,“他们洒脱的人生态度让我的心态变得更宽了,原本枯燥的生活也变得充满了诗意。”
诗人王晓丹上世纪90年代赴美结婚、生子,已是4个孩子的母亲。抚养孩子期间,她已经多年没有写诗。但是,诗意从来没有离开过,让她变得更敏感更热爱生活。“鸟儿飞过、花儿绽放的声音仿佛都能够感知到,每天生活中静下心来就会被一些美好触动,这时候我就会写诗。”
大学毕业后,刘波当过教师、企业高管,虽已不再是校园诗社意义上的诗人,但他认为诗歌的印记已经深深烙下。“诗歌让人回归真实和真理。”刘波认为诗歌是一种内在自我修炼的提升,能够甩掉很多包袱拥有一个纯净的自己,进入自由和无需任何装饰的状态。面对权利、地位、身份和成败,如果能够以诗人的方式对待周遭的一切并看待人生,将能够进入自由平静的状态。
分众传媒副总裁、华东师大87级中文系钱倩描述夏雨诗社最后一任社长江南春:“他在后来更漫长的岁月中展现了一个诗人所隐藏的另外的才华:那就是专注与敏锐。当你看到他诗歌的时候,可以想见这个孤独的年轻人曾经多么刻苦地要达到他所达到的最深刻与感人的境界;而他成为商人时,也同样地执著与努力……”
5 诗歌边缘化引发反思
华东师大校友会副秘书长查建渝是79级中文系的学生,毕业留校执教后在美国生活多年。生活在国外,看着身边用的穿的越来越多“中国制造”,反而令查建渝思考“中国制造在全球形成了品牌符号,但泱泱大国却缺乏历史精神的积淀,何时才能有来自中国的现代精神文化能够影响海外?”他参与筹办此次诗会,不仅希望夏雨文脉能够传承,更希望为这些问题找到解答。
那个用诗歌真诚地打动女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学生们摇摇头说现在还是“高富帅”最吃香。虽然诗歌作为文学的一种形式将不会消失,但随着诗歌被边缘化,在校内校外都已经逐渐成为少数人的“游戏”,当年诗歌承载的人文自我反思、对尊严的尊重、对美和真的追求等功能也将成为小众。80级的郑洁在夏雨诗社的纪念文集中写道:“如今,整个社会的快节奏使得人们跟着一种惯性走,一方面,每个人似乎忙于积累个人财富,重于保护物质获取的途径;另一方面,在看似强化了个性发展的同时,作为群体人却集体在远程目标和心灵家园之间顾此失彼。”
中国现代思想家马一浮说:诗是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诗是麻木迷失之后的清醒,又是浑浑噩噩之中的灵机,是跌倒困顿的心灵的重建尊严,也是久病的生命的自我复苏。没有诗的现代人,是否生命久病不苏,活得没有灵性,也没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