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最大的口福，是吃龙虾片；最大的眼福，是看动画片。眼福中的极品，是《大闹天宫》。从小长到大，从大活到老，我曾多次做到边吃龙虾片、边看《大闹天宫》的美梦。

　　我爱孙猴子，爱看他把一根金箍棒舞得车轮也似，直捣黄龙；爱看他把几根毫毛吹成无数化身，痛宰对手；爱看他自称“老孙”、“孙爷爷”，仰天一口一个“玉帝老儿”时的狂样。每当他洗劫蟠桃会、狂啖老君丹、大战二郎神、打塌凌霄殿，我总会心头欣欣、身上跃跃，直至呼吸急促、青筋暴出。我是一个文静腼腆的男孩，为此经常得到大人的夸赞；而本能的桀骜和暴烈，居然在青春抵抗期来临之前、在自己都不知情的状况下，因看《大闹天宫》而作着一次次没有行为的预演。孙猴子与天兵天将恶斗时的配乐，同样让我血脉贲张。那是京剧的锣鼓点儿，响亮而又密集，震耳更是摄魄。儿时的我对看京戏毫无兴味，但听打斗锣鼓则不反感，以至于三十多年过去，每次看京剧《闹天宫》，我的眼中看着演员打斗，脑内全是每秒二十四帧的图画。

　　我读的第一部古典小说，自然是《西游记》。在街道图书馆的一隅，一个四年级小学生曾一连坐了七八个下午，每次都望着太白金星回家，一路想着这老倌儿哄孙猴子上天当弼马温的情形。大闹天宫后，大圣成了悟空，猴子成了行者，保着唐僧带着师弟取经去了。虽然故事仍然精彩，我却隐隐感到有些怅然。因为悟空有些怕了、有些担忧了，有一回居然还哭了。他的法力小了，从前真正的对手只有二郎神一个，如今随便哪个畜生，只消有些来历有点法宝，都能狠狠折腾他一下子。我想悟空变弱的原因，是因为他没了自由、却有了牵挂——有德但无趣的唐三藏，有趣但无行的猪八戒，有行但无用的沙和尚，都是他要关心、要照顾、要保护的。

　　我读的第一句古体诗词，便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我读的第一篇学术文章，题目作者记不得了，但肯定是论《西游记》主题思想的。写孙猴子的诗词少，谈《西游记》的言论多，不但多，而且经常会变。十几岁时讲阶级斗争，我被告知石猴是农民起义的首领，《西游记》写的是封建王朝残酷镇压革命；二十几岁时兴个性解放，我被告知老孙是一位追求自由的青年，《西游记》通篇说的是他如何排除万难最终实现理想；三十几岁时流行性心理，原来大圣干脆就是一股勃勃的情欲，那条金箍棒实际上是男性生殖器……我每次都曾五体服膺，每次都曾深信不疑，但每次都像电脑硬盘一般被后来的文件覆盖、重写。结了婚、有了孩子，我又被告知《西游记》本质上是部家庭戏，悟空从单身汉到拖家带口，从此失去了自由。他的妻子不是别人，正是唐僧。我猛悟到，原来孙猴子一路都在伴着我，伴着我从无知到有知、从无畏到有畏、从无家到有家、从有气力到有气没力……我又悟到，若干年后，这个念头必将为别的观点覆盖和重写，它可能是旧的，比如佛；也可能是新的，尚未知。我更悟到，岂止是我，每个人的心中都活着一个孙猴子，它强大而又多变，不停地做动作、时时要改主意，总觉得把握不住，因而永远心神不定。

　　还是最爱前七回，最爱《大闹天宫》。

　　傲来异石诞妖猴，毛脸又金眸。神力世无俦。棒起处、灵霄也愁。　　蟠桃零落，丹壶空寂，高会失觥筹。战退众貔貅。指天笑、今知俺否？

　　老孙大败十万天兵天将，指着混沌的苍天高叫道：“今知俺否？”而我呢，我知俺否？

　　《太常引》这支词谱，调子轻悠闲适，虽有些许波澜，但无惊涛骇浪。猴子本非万兽之王，更非天下之主，本该吃果果、挠痒痒，小打小闹、太太平平地过一生。这个另类，天宫闹了，西天去了，真经得了，佛也成了，还有什么不能平和下来的？

　　学术能让人不再单纯，艺术则能让人回归单纯。为此我抛下书刊，走进剧院。我情愿看京剧，情愿堕入艺术这一虽然繁复却不纠结的空间。台上的武丑，打着；台边的锣鼓，敲着；台下的我，看着……忽地，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孩子，那个大嚼龙虾片、大看动画片的孩子。

　　我哭了，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淌下来。

　　我感到非常幸福。

　　这个神话，早已一步步变成了现实。那个美梦，则成了我一个人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