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王震坤
身处影院的黑暗里,看导演哈内克让两位80多岁的老人演绎病痛与衰老扑面而来的迟暮生命(13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爱》),惊觉食物与人生有着这样严酷的关联性。
一切的转变从餐桌开始。安妮做了一顿简单但品种齐全营养丰富的早餐,她的丈夫乔治先坐在餐桌前看报喝牛奶,等安妮清理了灶台,一起享用早餐,他们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儿女学生邻居的闲话。然后,安妮没了知觉,乔治惊恐万分,草草收了杯盘放在水池里,然后去找病历卡约医生,坐在卧室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在这时,突然又听到了厨房传来刷碗的水声,是安妮短暂的知觉恢复,一个家庭又续上了往日的生活轨道。但这一刻极为短暂,短到再也看不到安妮在住房忙碌的身影。接下去昏暗而冗长日子都是乔治一人在艰难地对付着照顾瘫痪的安妮,没有见他再吃过一顿像安妮那天早上做的周全的饭菜,他做给自己和给安妮吃的全是乱七八糟煮在一起的糊糊,邻居或者钟点工帮助他购买的食物,也全是矿泉水或者速成食品。直至最后,他按照安妮早先的嘱咐,用非常手段帮安妮结束痛苦,然后他自己躺到床上准备自杀。他先缓缓地喝一瓶矿泉水,然后抱一只饼干听,吃上几片饼干,最后选择让自己渐渐饿死。食物,在这里就像是一种隐喻,它美好的时候生活就是美好的,它糟糕的时候生活就狼狈不堪。不再讲究食物了,不再追求味觉了,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这种味觉与生命的关联性演绎,其残酷的一面是烛照了我的至爱亲人——我的父辈们,包括我的父母和丈夫的父母的真实人生。跟所有的子女一样,在我们的眼里,父母似乎永远不会老,哪怕他们求医问药、住院开刀,只要他们还在厨房忙碌,就会理所当然地对他们做的饭菜评头论足——淡了咸了、生了熟了。偶尔表表孝心,带他们外出吃饭,点了一桌的菜,最后会奇怪爸妈怎么改了口味,以前喜咸如今居然嗜甜。曾经无辣不欢,现在连蒸鱼上一点点增色的鲜剁椒汁沾到饭粒儿上,都能够呛得咳上半天。不久前还在谈论烤鸭的好滋味,真把刚出炉的烤鸭放到他们面前,却道老鸭煲更好。于是常常听到饭桌上的兄弟姐妹或者儿孙辈们嬉笑:若点了老鸭煲,说不定又想老母鸡汤或者干脆青菜豆腐羹好了。有时候,还会恼怒爸妈老了老了,日子空闲了,反而越来越懒惰了。从前一条鱼可以做出四五种不同口味的菜,如今四五种不同的鱼做出的是一个味。曾经十几种食材做一道什锦,都不嫌其烦各个分开做了再合一起,做得流光溢彩好看又好吃,如今无论多新鲜的菜都做得乌里乌苏糊糊搭搭,更叫人生气的是还常常用速冻食品回热打发日子。
现在想来,他们的味觉感知力可能在自己第一次埋怨他们做菜变咸了,或者他们第一次觉得做饭做菜是一件负担的时候,就开始渐渐变弱了,就像煤气灯时代,黎明到来,点灯人将街灯一盏盏熄灭,走在阳光里的人却木知木觉。他们是灯,我们是黎明。每一场突袭而来的疾病,每一颗换上的假牙,都带走一盏他们的美味之灯,那曾经点亮我们生命的灯火,如今我们只能无奈地看着它渐渐黯淡下去。这要守守不住、想留留不住的终极缺憾,岂是一句常回家看看所能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