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当时我国最大的远洋轮的甲板上,波澜起伏间,诗人F先生对我说,漂泊半生,万水千山走遍,也经历过不可思议的心情,若说此时最大的愿望,那就是出一本诗集,作为历练的残骸,保留在岁月的底部。
两年后,他的愿望实现了。
有很多年,大众说到诗人总是嘲叽叽的。他们的生活不需要诗歌,需要的是涨停板和高帅富。诗人被戏谑化了。可现实生活中诗人不是他们想象的样子,暗藏在犄角旮旯也从来不该是诗歌的命运,尽管这片江湖着实寂寞。
我认识几位海上诗人。他们看上去都不像诗人。他们有着体面的职业,生活优渥。可他们都痛苦,需要喷涌,若是阻塞则更加焦虑。这痛苦难以言说却根深蒂固。以我通俗的体解,那大约不是生存之苦,而是存在之苦,一种现代人的心灵之苦,诗情缺乏之苦。他们企盼寻找的,是人们最开始拥有的东西,支撑他们站在灵魂的层面鸟瞰生活,在诗意的沃土中回望与捡拾生命本质的东西。
诗人F先生是上市公司技术高层,外表精雅而主流。他的屐痕,留在了莎翁的村庄、华盛顿的方尖碑、莫斯科的红场、伊豆的温泉,希腊的帕特农神殿、耶路撒冷的哭墙……在游历中,他的诗句犹如胶片,捕捉瞬间悸动。他写邱吉尔庄园:当富庶/简化为一杯美酒/追求/便萎缩成挑剔的舌苔。他写爱情:四面楚歌/中年的恋爱/总是/裹着沉重的铠甲。当然,站在岁月的高地,这些诗句必然会随着思想的演进不断被他修改编辑,我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他最新的誊清稿,部分回忆必定被偷换,然而,偷换何尝不是创作的另一番幸运呢?
如果游历只是游历本身,那么导游也能成为诗人。我相信但凡好诗人,天生具有极端的敏感和细腻、玩转文字拿捏心境的能力、高度可辨识的风格,甚至还有跟命运暗自沟通的法道。他们听得懂并善于使用某种暗语。他们有着斑驳纷纭的欲望和红尘行走的情怀,剥开光怪陆离的生活表层,将复杂难言的内心历程和自我化解的进程精进为文字的舍利子。
现代人应该忧郁。可当忧郁成为一种时尚,并以夸大煽情的手法呈现时,深在的忧郁反而被忽略或削弱了。在大都会,有一部分人更善于在安身立命的流水生活中表达隐忍的痛苦和长久坚持着的含泪的微笑,他们是诗人。起伏的经历、优雅的生活以及与现世的矛盾、妥协、共存、互渗,造就了他们独特的诗人气质。我猜想早年对爱情的彷徨是他们忧郁的启航港,从而引申出他们对从个人到社会,从际遇到命运,从时间到存在的终极意义的思索与洞鉴。写诗是在试图探寻一条回家的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