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这是新出的壶样
袁朴生拎着一把新壶,大摇大摆地走进茶馆,直奔靠河窗的楠木八仙桌前,那里,有他的老座位。凡是裕隆茶馆的老茶客,大抵都有自己固定的座位。他稳稳地放下壶,回头拱手跟大家打着招呼。
西门寿迎上来说:朴生兄满脸喜气,必是有大喜盈门啊!袁朴生两手一摊,说:天天做壶,累断筋骨,袁某我何喜之有呢?西门寿紧追不放:我看朴生兄满脸桃花,只怕是交上了桃花运了?袁朴生不置可否地哈哈一笑。阿苟诡秘一笑:袁师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袁朴生截住他的话头,说:朴生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今天当着各位的面,知会一声,若是朴生能有喜结良缘的那一天,一定请各位赏光畅饮!
西门寿凑上来说,朴生兄,据说贤嫂已经进了门,敢问芳名几何?袁朴生爽朗地说,西门兄不必担心,到时你就知道了。说罢,袁朴生举起桌上的壶,说:各位,这是朴生新出的壶样,还望各位方家多多赐正。
那壶安安静静,端坐如钟,又似沉雄淡定之君士。色如梨皮,圆腹,满盖,通体古秀郁苍;壶面之上,泛浮星星点点的铺砂,似铁若骨,温玉般凝润,耳把丰腴而不肥厚。
君德壶。袁朴生双手将壶托起来时,周围一阵赞叹声,而西门寿复杂的目光,则在与他的对视下,一点点黯淡下去。
老秀才舒贤梅顾不得他一向的矜持了,几乎,他是用扑上来的姿态,从袁朴生的手里接过梨皮君德壶,反复端详,他的两只手有些颤抖,与双手一起颤抖的,还有他下巴上的一撮花白胡子,缺了门牙的瘪嘴念念有词道:君德壶,若君无德,安得好壶耶!壶者,人也。
袁朴生躬下身子说,舒前辈过誉了,朴生无才,雕虫小技而已。西门寿假咳了一声。朝舒贤梅使了个眼色。舒贤梅突然话锋一转,问道:老朽一年前订的一把壶,不知袁师傅何时能交货?袁朴生赔笑道:快了,快了。舒老先生订的壶,朴生一直记在心上呢。舒贤梅脸上有些不快,干咳几声,说:老朽乃半埋黄土之人,风烛残年,来日无多矣!干脆,就这一把吧,君德君德,老朽无德有壶,也算了却一桩心愿。要多少银子,袁师傅尽管说。
邵仙坤先生附和道:铜钱好说,铜钱好说。袁朴生赶紧把壶拿了过来,说:这壶,乃是湖州广福楼茶庄的卫老板一年半前所订。明日卫老板即来取壶。舒贤梅长叹一声:老朽无缘矣!邵仙坤缓缓念出一句古文:道之在天者,日也;在人者,心也!
大凡这古蜀街上的文人,断不了与紫砂壶有些干系。譬如邵仙坤之类,闲暇之时,喜欢在紫砂壶上题字咏句,按规矩,文人写两把壶,艺人刻出来,就得将其中一把送与文人,这也是文人与艺人之间合作的一种方式。没有名头的艺人还就是喜欢有名望的文人在自己的壶上写字题咏,这就叫做壶因字贵,字随壶传。可是,名头大的紫砂艺人,周围有一圈壶迷藏家盯着,壶根本来不及做,也就没有多余的壶跟文人合作。早先陶半坡先生与袁朴生合作,成为壶界与收藏界的美谈。因为有陶半坡在,谁还敢跟袁朴生合作呢?想得到一把袁壶,更是难上加难的事了。
袁朴生搀住舒贤梅的胳膊,说:舒老前辈所托之壶,朴生倾力而为。虞郎中在一旁说,袁兄,这梨皮壶的泥色,如此温润风雅,之前从未见过,袁兄是从何处取来这等绝妙好泥的呢?袁朴生笑笑,瞥了西门寿一眼,故意卖关子道:梨皮砂,自古以来就是紫砂泥料中的稀罕之物。它藏在天青泥的夹层里,又叫夹脂泥。泥如玉,砂似骨,黄龙山方圆十里,各等泥料千千万万,但梨皮砂在哪里,只有天晓得。
舒贤梅晃着一颗瘦瘦的脑袋说:老朽所订之壶,非梨皮砂不可,非君德壶不受。袁朴生道:梨皮老段泥不光泥料金贵,成品率也非常低。十壶九毁,一般人不愿冒险。但无论如何,舒老前辈所托之壶,下月初五,朴生一定送到府上!虞郎中乘机说:袁兄啊,我也搭个顺风船吧,请一把梨皮泥君德壶,拜托了!袁朴生哈哈大笑。
茶馆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古蜀街上,但凡有个什么热闹,别说是一把壶,就是一只死老鼠,也会被围得里外三层、水泄不通。袁朴生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西门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