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通州
高级中学
高二(20)班
老师带我去听琴。
鼎沸的人声和浮夸的霓虹都在身后隐去。船渐渐向岸停靠。
暖色的灯笼照亮了楼阁一角,提前到达的人们都安静地聚立在岸边。我注意到了最中央的西装革履的人们,他们侧身彼此交谈着,身前的桌子上摆放着果品和茶盏,盛大的排场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老师坐在我身边,久别重逢似地摩挲着一本旧琴谱的书脊,无限感慨道:“如今爱筝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会吗?现在的学琴班可不少。我也加入了浩浩荡荡的学筝大军,一年半载,也算掌握了基本的技巧……我正思索着老师话中的含义,忽地,一阵清脆的拨弦声从不远处传来。试音开始了,余光瞥见座位上的几人终于停止了低头看表的动作。熟悉的音色在这个夜晚漾开柔柔细波,也让我暂时收敛了心神。
第一首是《平沙落雁》。揉弦、拂音、颤音、加花……古筝的音色宛如一块水头上好的玻璃翠,浑厚、圆润、剔透,在这幽静的琴音中缓缓流淌出清冽的夜色。月色暗沉,琴师们持琴操缦,如同在出土一件宝贵的文物,每个弹奏步骤都倾力而专注,玳瑁做的护甲在弦上深深浅浅地按下,在紫檀、白松那样适合音乐的木头上行吟,展示着古典中国道器合一的美。
“你仔细听这里的扫弦,节奏很难掌控,力度要足,情感要充沛。你平时弹到这段总要停顿,可以效仿他左手的手法。”老师附在我耳边低声点评着,我点点头认真记下。
爷爷爱拉二胡,所以家中长久以来一直充盈着民乐,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带着学习、审视的态度来听音乐。就像对一道菜,以前的我只讲究口舌的愉悦,现在的我懂得挑剔它的调味、火候、刀工,因此也更得趣味。
我喜欢这些充满了迁徙和融合味道的中州古调,琴声阵阵,音乐背后的故事如同一座黑暗古教堂的穹顶壁画,被一支蜡烛缓缓照亮,透射出一种令人遐想的神秘之美。
刚从思绪中抽离,便听到人群中央传来的交谈声,声音不高,却是十分的煞风景。我注意到不止我,旁边一位年轻女生也皱着眉头,面露不满,只是她的眼里还闪烁着微微的泪光。
等到下一首琴曲前休息的间隙,我怀着好奇上前攀谈,得知她是港大中文系的学生,刚从扬州听完清曲儿又匆匆赶来这里,为了这薄荷般清凉的琴音又险些落下泪来。执着于音乐的人总是让人钦佩的,看着她,我又忽然想起听琴前老师的感慨,忍不住发出疑问:“老师你看,今天来听琴的人挺多的啊!”老师摇摇头,眼神望向听众中央:“听的人是多,但真爱琴的人少之又少。你看那些领导,今天的音乐于他们中的多数而言,与每天经过喷泉听到的《命运交响曲》根本没什么两样。”
听到人群中爆发的突兀的喝彩,老师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现在啊,年轻人喜欢用考级来丰富简历,有点权势的又乐于拿听琴装点自己的品位。即使像我们这样本身弹琴的,又是抱着学习为主的功利心态而来……剩下来的人啊,真正懂琴的又有多少?”
沉思回味之际,我竟觉得琴师们的每一次按弦都触碰着我的心脏。是啊,餐厅、茶座里随处可见的筝,琴声早已隐没在喧嚣的人声里。古筝也早已被迫走向了十字街头,就像“床前明月光”,被吟咏得太多,自然会日久成了衣服上的饭黏子。
耳畔,琴音仍在缓缓流泻。夜色如水,我的心却亮如白昼。我出神地看着不远处古朴的琴身,如同与琴音背后的灵魂完成了一场秘而不宣的清谈与对饮。
晚风轻拂,河边的树丛被掩映得幽深如墨,琴师的衣袖微微飘荡。不禁想起王维的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可惜了,这样好的意境,如今越发少了!而正是在今晚这样难得的意境里,我的心犹如一枚阳光下的琥珀,杂质徐徐沉淀、褪去,因而越发澄澈剔透。
我想,动人的琴音需要技巧,需要理解,需要情感,但更需要琴声背后那颗简单纯粹的心。选择付出真心,也许就意味着选择承受艺术的孤独,但我绝不后悔。
灯光和人群在我眼中渐渐消失。这一刻,天地间,惟有琴在心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