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适是一位令人格外敬重的诗人。高适(约700或702-765年),字达夫,渤海蓨县(今河北景县)人。他是盛唐边塞诗派最负盛名的人物,当时“朝野通赏其文”,“每吟一篇,已为好事者称诵”,连杜甫都赞美他“当代论才子,如公有几人?”(《奉简高三十五使君》)
这位“才子”可不是什么穷酸书生、纤弱文士,他是一位伟男儿、大丈夫,他性情爽朗,胸襟开阔,而且在政治和军事方面才能卓越,绝非空有大志或纸上谈兵之辈。这样的人自然够格不以文才为意,因此他“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塞下曲》)”这样一个人,宜乎以“边塞诗”而名载诗史。
《燕歌行》是他早期的代表作:“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凝炼的笔墨写了一场战争的全过程:出师、失利、被困、结局。结尾二句,是诗人悲愤而深沉的感慨——“八九百年前威镇北边的飞将军李广,处处爱护士卒,使士卒‘咸乐为之死’……从汉到唐,悠悠千载,边塞战争何计其数,驱士兵如鸡犬的将帅数不胜数,备历艰苦而埋尸异域的士兵,更何止千千万万!可是,千百年来只有一个李广,怎不教人苦苦地追念他呢?”(徐永年语,《唐诗鉴赏辞典》)
在他笔下,也有边塞生活中舒缓明净的画面——《塞上听吹笛》:“霜尽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梅花”本指“梅花落”曲,诗人由此曲联想到梅花,于是在幽美的月下,飘落在边地山水、戍楼之间的,似乎不是笛声,而是千万朵纷纷扬扬的梅花。用一“满”字,想象奇美,境界全出。
他所作边塞诗有四十多首,“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殷璠《河岳英灵集》)。他既满怀报国、立功的激情,又真挚希望停止残酷战争、人民安居乐业,各种感情在诗中撞击、升腾,因此格外能打动人——“读之使人感慨”(严羽《沧浪诗话》)。
高适有大才,有大志,也有大作为。《旧唐书》中有“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惟适而已”之语,因为诗人中他地位最高(官至节镇)。但他前半生十分落魄,少年孤贫,长年苦读,三十岁赴长安应试,挫败而返,后来中了“有道科”,仍不过当上了封丘县尉这样的芝麻官。于是弃官而去,入哥舒翰幕任记室参军。安史之乱后,他终于脱颖而出,青云直上——因屡有建言和平乱有功,他被提拔为谏议大夫、淮南节度使,官终刑部侍郎、散骑常侍,还封了渤海县侯。
然而,让人格外敬重的永远不会是官位,而是人格和性情。高适的性格最有魅力。且来重读一遍他广为流传的《别董大》(其一):“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在这样的天气,和好友离别,诗人不作愁苦凄凉之常态,而是以如此充满信念的高亢之语,来壮志士行色!须知此时高适仍处“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别董大》其二)的困境,怀才不遇而和同处贫贱的友人分别,仍能设想如此光明,出语如此高扬,真是云破日出的气魄!其“以气质自高”,其豁达不羁,于此可见。
高适也是耿介、率真的,具有朴素的人道主义精神和民主意识,当芝麻官时因此十分痛苦:“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封丘作》)直到老年,他还向杜甫吐露心声:“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人日寄杜二拾遗》)说自己年纪老迈还坐享俸禄,天下多事而无所作为,内心对到处漂泊的友人感到十分有愧。如此沉郁的情怀,如此真挚的倾诉,难怪杜甫“泪洒行间,读终篇末”(《追酬高蜀州人日见寄并序》)。
一个人,潦倒困厄和官运亨通都没有消磨他的豪气,没有改变他的性情,即使没有那些金戈铁马、气骨不凡的诗篇,也足以令人肃然起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