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许多剧种的《朱买臣》的戏,都是以“马前泼水拒妻”为结局。但前阵子在上海小剧场戏曲节上看梨园戏《朱买臣》,却以朱买臣最后接纳了赵小娘,实现团圆的结局,在戏曲界是独树一帜。
戏中人物从装扮到语言,均有浓烈的闽南地域特色,尤其赵小娘一角,不同于其他剧种,更具乡土气息。赵小娘既有刁蛮的一面,又有娇痴的一面,有色厉内荏的一面,又有可怜可爱的一面。她并不是一个风骚下流的女子,在朱家极度贫困中苦熬13年,受妗婆挑唆,才逼朱买臣写下休书,后来也未重新嫁人,独自孤苦度日。在这个人物身上寄托了平民百姓的几分同情,也为最后的团圆埋下了伏笔。赵小娘姿态之多彩,心理之多变,是旦行中最难演的一个角色。被著名戏曲剧作家王仁杰誉为“天才的演员”的曾静萍,把这个人物演活了、演绝了。她浑身是戏:眼神、表情、手势、步态、形体、唱念、语调,处处细腻入微,有许多身段与敦煌莫高窟中的壁画人物形体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方亚芬、史依弘、梁伟平等戏曲表演名家,都不愿错失这个观摩机会。
赵小娘与朱买臣这两个人物间的对比感,贯穿全剧始终。隐忍与夸张、阳春与白雪、道德与欲望、高雅与俚俗……一个直白外露,什么都藏不住,脸上口中;一个含蓄内敛,话不说透,眉宇心间。《扫街》一折,是全剧的转折。朱买臣中了状元,出任太守,身着红袍,骑着高头大马,路遇扫街的赵氏。最不堪是重逢,往事涌上心头,如何应对这次重逢?朱买臣命人端来一盆水,马前泼水。他用这个行动告诉赵氏,一切已如覆水难收。这段泼水细节,相较《逼写》,两人的心情完全反了过来:赵小娘悔恨羞愧无言,而朱买臣犹如火山迸发。这一泼,是痛楚,是绝情。语言,乃至声音,在这里都是多余。双方的表演毫无外化的渲染,极尽克制隐忍。这一段戏少了对过去的愤恨报复,而多了对《逼写》的不堪回首。朱买臣是如此,赵小娘亦是如此。
覆水难收心可收。那么,赵小娘又是怎样把朱买臣的“心”收回来的?这是观众非常关心的一个问题。戏之所以好看,也在于此。于是,有了《托公》一折。耆老张公和赵小娘,仅从身份、体貌、年龄上看就差距甚大,已然具备了极佳的对比效果。当年赵小娘不听张公苦劝,如今赵小娘倒过来哀求张公帮忙说合。这是一场从头到尾的对子戏。舞台上的张公如山,而小娘似水。前者稳重,后者灵动;前者正直仁厚,后者鲜活灵动,对比鲜明,场面十分好看。她刚面对张公时,迂回再三,几度因羞愧而难以启齿;为了说动张公,跪在地上起誓,人们正要听她说什么呢,一向口齿伶俐的她却故意糊里糊涂“混”过去了,引得满堂哄笑;她自己身无分文,却要请张公喝答谢酒;张公应允喝酒了,却先是“拖”后“混”,还留下了一个在当地流传至今的“张公请张公”(向张公赊钱买酒,请张公喝酒)的典故……赵小娘大唱“是我错”,请张公转告朱买臣我没有再嫁人。
这一折戏,长达近45分钟,消解了戏剧“故事”的桎梏,嬉笑怒骂,机趣频出,终于说动了张公,愿意为她当说客,最后朱买臣、赵小娘两人终得谢花重开,缺月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