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是举家团圆的日子。车上挤满了归心似箭的回乡客。车挤,人多,磕磕碰碰,一句“回老家”,马上亲热得连句“对不起”都是多余。好羡慕这些有老家可回的人,我虽有老家,却再也回不去!只有记忆中的除夕,鲜活地浮现在眼前。
小时候,除夕是一个重要的日子,除了祭祖、守岁等,还有件事阿娘必做。守至半夜,她拿出2只红漆盘,开始放东西:年糕、冻粉、一块猪肉、半条咸鱼、黑洋酥猪油馅;糯米粉蒸熟的小鸡、小兔;还有红包,里面装着银角子。盘子堆得像座小山,阿娘用红纸剪了一副窗花放在最上面,红盘充满了喜气。阿娘对我千叮万嘱:“跟我走,别出声!”
除夕晚无月,乡下没路灯。阿娘要我牵着她的衣角。她缠过足,走不快;我怕黑,更走不快。我几次吓得要哭,阿娘顿脚说:“勿许响!”我忍住泪跟着她走。到了一间破平房门口,她轻轻地推门进去,灶间的余火闪着光。但阿娘蹑手蹑脚地摸到灶上,把红盘小心地放在锅盖上。我有一肚子问题想问,阿娘摇摇手,拉着我急急退出。我认出来了,这是“门口阿娘”家。常听大人说,“门口阿娘”是我家刚出五服的近亲,她很坏。我爸没出生前,仗着她家有儿子,老要来分我家财产。我们走向双目失明的生芳太婆家。把红漆盘放在灶头上,阿娘摸索着,把灶台擦得干干净净。太婆住我们房子,吃我们家稻谷,但脾气很坏,常把阿娘气得哭。在我眼里,也是一个坏人。
回家路上,阿娘回答我的疑问。曾祖父立下家规:我家是村里大户,有帮助族人的责任,过年不能吃独食。他每年备一大袋铜钱,在除夕悄悄地放在穷人灶间里。村里流传“菩萨”每年送钱来,一直到太公去世,没人猜出真相。阿娘进门后,每年除夕也去贫困人家送礼。“门口阿娘”后来“黄梅勿落青梅落”,成了无儿孝养的孤老。生芳太婆儿子不知去向,她心里怨恨没处说才变得古怪。阿娘说:“做人咋好记恨别人?马马虎虎,自己开心。”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悄悄地呢?”阿娘说:“人在做,天在看。做善事何用敲铜锣!”我似懂非懂,但我记住了这6个字。
岁月匆匆,又是除夕。如今我也成了阿娘。前几天,孙女陶陶和我商量好,各拿出全年十分之一稿费,在这天去街上寻找需要帮助的人。我们会去买下街头小贩的水果,让他们早点回家。去给流浪汉送点糖果。给在桥洞下安家的老人送几包年货。一定要找到那个常在中山北路上吹口琴的乞讨者,劝他绝不可再光着上身,如果他肯,我们请他去“克莉丝汀”喝杯热茶。还有那个卖馄饨的阿婆,我们去买下她所有的馄饨,让她开开心心地回去烧年夜饭。问陶陶,拿着东西,很重;寒风刺骨,很冷;流浪汉没处洗澡,很脏,你怕不怕?都是陌生人,没人表扬,你在乎不?她笑得好灿烂,我无须再问。
红尘滚滚,世俗的忙碌磨损了很多的善意。过年,我将捡颗善种,播在孩子的心中。将来,无论她在何处,都会因心地善良而活得满足而淡定。无论多忙多累,她都会感受到一双双充满善意的眼睛,注视着、伴随着,即使在人潮汹涌处,也会有爱的浮力支撑着给她希望。幸福在握,原来只是“人在做,天在看!”
我怎么没老家可回?在善行的传承中,老家永远满满地在心中袅袅而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