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一次画展上认识了唐云先生,本来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不敢贸然去老前辈家。多亏张桂铭先生,一口答应陪我同去。
以后每隔一二星期早晨,我都会骑了自行车到江苏路唐先生家。唐先生的画室,其实也是他的卧室,唐先生与我交谈时手里的画笔是不停的,不过有时也会对着一幅画迟迟不下笔。有一回一朋友差人来取画,唐先生拿出画看了一会,撕了。来人哭了,说取不到画,主人会讲她的。“哭什么,下星期来,画张好的。”来人笑了,唐先生自己也笑了。有时,唐先生把一幅刚画好的画,反过来再看,我很惊奇。唐先生说,“这样可以看得清楚一点。”唐先生很少与我谈艺术,艺术对唐先生来说都在他的肚里,没有对手了。唐先生常说他的书法好,我不以为然,不入行,唐先生就说“你不懂的”。不过,唐先生对画外事如年轻人一样感兴趣。那时我在文联研究室供职,唐先生曾长期在美协工作过,接触的文人多,我很诚恳地向唐先生求教,好些事情经唐先生一讲我明白了好多,至今他的好些见解仍然影响着我的为人为学。
有一天大早,唐先生取出一张办公用纸,“你看看这诗写得怎样?”唐先生与别人对话带着浓重的杭州口音,我喜欢戏剧,唐先生的对白对我来讲如同听戏剧的说表一样入耳。我十分仔细地看了纸的内容,这是一朋友收藏的李可染的画,要唐先生题个跋。画很好,出于对李可染艺术的尊重,唐先生写了题跋,后赋七绝一首。作诗平仄很重要,唐先生说他不常写诗,对其中一字要我查一下康熙的字典,那天也是超常发挥,一下就查出了。唐先生有些不信,“再查一字”,又是的。这天唐先生精神很爽,重点便是讲到他对后代的教育,又扯上了傅雷对孩子的教育,“傅雷打孩子,他爱人没办法就来找我去劝的”。唐先生对于傅雷的家教十分感慨,经常提及人要勤奋勤学,这几乎成了以后我们每次重要的话题。
当天,我见唐先生在这张纸上写满字,改了又改,望着他那沉重的身子,不由肃然起敬,我提出把这张字给我,唐先生问“做啥”,因为别人都是问唐先生要字画的,对于我要这草稿纸很感不理解。“你这把年纪还如此勤奋,我留着它会激励我的学习的。”唐先生拿着这张纸,看了我好长时间,把纸给了我,笑了笑,点了点头。我年轻时读了好多鲁迅先生的文章,“藤野先生”至今如初读一样,我今年六十多了,常想放下读书的事儿。但看到这张纸,又挑灯读上一阵或写上几笔方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