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历史污点”
钟雨清伫立在七星河中学门口,不住向西眺望。江南难得下雪,一放学,学生们都欢呼着冲出校门。雪片纷纷扬扬,落了钟雨清一身。两个女教师——乔寄虹和肖慧嘉——停下自行车问:“长号,等女朋友啊?”
“长号”是钟雨清的绰号。他喜欢吹长号。这种乐器乡下没多少人见过,当他第一次吹奏时,许多人都说不上它的名儿。钟雨清那次吹的是《红色娘子军》里的《女战士舞》,那么高亢脆亮,简直跟广播里的一样。众人惊奇得不行,“长号”于是成了他的绰号。
钟雨清说:“哪里,在等我妹妹呢。”他说着往西一指:逶迤的田野小路上,走来一个撑伞的少女,她脖间的围巾红得醒目,像雪天里跳着的一团火。一眨眼工夫,少女就呵着热气,站在了钟雨清面前。
乔寄虹的目光一直跟着这少女。少女梳着马尾辫,额头平阔而白亮;在红围巾的映衬下,她的脸愈显得清润秀美。乔寄虹想:这兄妹真像,不仅脸像,目光的质地也很像,即使脸上不笑,那瞳仁深处也是笑着的。
肖嘉慧也是第一次见到钟雨清的妹妹。她想:怪不得钟雨清常念叨他妹妹,原来她妹妹长得这么好看。
钟雨清对妹妹说:“楚妮,叫乔姐、肖姐。”少女抬起头顺从地叫道:“乔姐。肖姐。”乔寄虹说:“你妹妹真漂亮!听说她乒乓球打得特别好,是吗?”楚妮脸红红的,没有答话。钟雨清说:“她打过全省青少年冠军,现在还在练球呢。”
雪下得越来越大,像大片的鹅毛飘下来,没有寒意,反而充满了温馨。乔寄虹又看了楚妮几眼,满是欣赏与怜爱。她对这兄妹俩有些不舍,最后却对钟雨清说:“天这么冷,快带你妹妹去办公室吧,我和小肖回去了。”
肖嘉慧跟乔寄虹一样,也一直看着楚妮;最后移开目光时,竟觉得自己跟钟雨清的距离一下拉近了许多。
雪下得更密了。钟雨清撑起伞,把一大半空间让给妹妹,两人缩着身子,肩靠肩走向办公室。办公室门口有个木牌,上面写着:语文教研组。进门后,两人都笑着拍打对方身上的雪片,空气一下子变得暖暖的。
楚妮说:“哥,我们买辆自行车吧。出门就要走半天路,太累了。”
钟雨清啧了一声,说:“你又来了,现在是买车的时候吗?爸妈都还没有解放呢,每月只拿12元的生活费,哪来钱买车呢?”
楚妮一听哥哥说起这事,稚气的脸上便罩上一层阴云,嘴角的笑意一下子全消失了。她问:“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啊?那些人不依不饶的,又是审查又是劳改的,有完没完啊?”钟雨清说:“他们身上有污点,没办法。”钟楚妮随口问:“什么叫污点啊?”
钟雨清看了看妹妹,发现她又长高了,有了成年人的样子,就觉得家里有些事情也该让她知道了,于是告诉她:父亲被监督劳动,主要是因为有历史问题,他解放前当过国民党军医。
楚妮说:“可爸明明在解放军医院当医生啊。”钟雨清解释,父亲现在是解放军军医,解放前,他曾是国民党部队的军医,他所在的那支国民党部队被解放军打败了,他成了俘虏;那部队后来被改编成解放军,爸这才成了解放军的军医。
楚妮自言自语道:“解放军军医,那就是革命军人了,还说什么污点呢?”钟雨清又解释,那叫历史污点,一个人如果有了历史污点,就像白纸沾上墨水,一辈子也擦不净了。
楚妮的神情委顿起来,她从挎包里拿出一张表格,说知青办让她去参加全县乒乓赛,要她填表,表上又是“家庭出身”,又是“父母有何重大政历问题”,让她头痛死了。她问哥:爸当过国民党军医的事要填吗?
钟雨清想了片刻,说不要填。可楚妮说,万一给人家查出来怎么办?钟雨清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儿,他狠狠下了决心,说:如果查出来,你就说是我哥叫我这样填的,有事叫他们来找我,我来担当好了!
楚妮看着钟雨清,满心佩服。她就希望哥有这种气概。她对钟雨清说,爸的事她今天明白了,可妈呢?哪些人为什么也揪住她不放呢?她也有历史污点吗?楚妮说着就落了泪。钟雨清别过脸,他不想看见眼泪。他心里藏着一个关于母亲的秘密。他想,如果楚妮知道这事,一定会更加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