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电视频道换来换去，换到6频道，周润发的形象忽然跃入眼帘，便停下来看了一会。这是电视剧《上海滩》中的一个镜头，周润发穿着淡灰色的长衫，梳着光滑的分头，正斜靠一张椅子上跟人谈些什么——他大概演的是旧上海的一位大亨吧。他的身后是一排长窗，有两扇开着，望出去，不远处有座戏台，台上正演着京剧武戏《三岔口》。啊呀，漏洞出来了，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修改后的新版本。最明显的标志是穿黑衣服的店主刘利华是“俊扮”，脸上是粉红色的底子，只在鼻子中间抹了一块白，看上去还是蛮漂亮的。

　　《上海滩》的背景是什么年代的上海？四十年代？三十年代？或者还要早一些。那时候还谈不上戏曲改革，《三岔口》要演的话应该还是“老路子”，刘利华是个专门残害过往客商的黑店老板。我至今还记得名武丑叶盛章先生演这个角色出场时的情景。刘利华用衣襟遮着脸，踩着锣鼓点子疾步来到台口，猛地将衣襟一放，露出那张蓝黑色的又杂夹着一丝白和一抹暗红的歪脸，观众心中顿时为之一凛：好一个邪恶的家伙！

　　幸亏任棠惠及时赶来了。他是杨六郎元帅手下的一员大将，奉命在暗中保护蒙冤发配的焦赞。我看的就是盖叫天先生演的任棠惠，这是他拿手戏之一。黄金大戏院的老板特地从北京把叶盛章请来与之合作。轰动一时。戏馆老板用不着考虑每天更换什么剧目，反正压台戏就是盖叶二人的《三岔口》，天天演，天天满，也不知演了多少日子，时间约在1943年至1944年。我是只凭模糊的记忆，或许经不起考证的。

　　后来盖叫天不演了，李少春在天蟾舞台接着演下去，合作者仍是叶盛章。再后来是张云溪与张春华。好像谭元寿也演过，刘利华是谁演的说不准了。

　　当时的演出实况也还能想起一些。印象较深的是任棠惠踏进店门，四顾打量，并掸拂衣襟上尘土的身段动作，简直美不胜收。这时刘利华已悄悄地跟在身后，正要伸手去探任棠惠的腰间虚实，只见任棠惠仿佛不经意地将身子一转，水袖随意一挥，犹如掀起一道波浪。说时迟，那时快，刘利华忽地腾身而起，就像一只猫似的紧贴着这道波浪蹿跃过去，落地无声，一脸的诡异。任棠惠仍旧面不改色，只用眼神瞄了刘利华一下，显出极度的藐视与警觉。观众看到这里，不由得掌声四起，好久平静不下来。

　　也许这是一个可以引起争议的小插曲。刘利华半夜前来撬任棠惠的房门，怕发出声音，先要用水浇湿门缝。叶盛章“出噱头”，手拿一只空碗，走到台口，做了一个拧自来水龙头的动作，嘴里“哧”的一声，引起台下的哄笑。京剧唯有丑行的表演有自由度，允许即景生情，现场抓哏，或用语言，或用动作，叶盛章这样做，也不算出格。

　　《三岔口》所以改成现在这样，据我所知，一是这出戏被选为出国表演节目，刘利华原来的样子太丑恶，怕外国人看了不舒服，要让他美一些，连带地在动作上也纠正了不少贼头狗脑的态势。再就是意识形态上的原因。早先我们总是有这样的成见，古代黑道上的朋友是反抗官府的英雄，不能丑化他们。

　　对于改版的《三岔口》，我曾经问过盖叫天。他老人家也不反对，只说了一句：“没有对比了。”我猜，原来是俊与丑、正与邪、白与黑，还有英气与贼态的对比，演出效果显得分外强烈。

　　我现在的回忆，也是提供一点背景材料，电视剧既然演的是老上海的故事，就要在细节上力求真实可信，当时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马虎不得。好莱坞拍大片《珍珠港》，连片中美国兵穿的制服，料子都要寻找1940年至1941年生产的卡其布，人家在这方面确实是很考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