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张晖已有21年。两人同岁、1992年夏考入同一所高中、同班、同样住读、且是前后桌(虽然是隔壁宿舍)。我们都是农村孩子,在十五岁进高中之前,我从未去过岛的东部,他也从没到过县城以西的上沙;并不奇怪,我们之间最初的话题是崇明岛各地的印象、口音差异以及各自的少年经历。
他自幼早慧,按年岁他原应低我一届(11月生日),但那时羡慕大孩子能背书包上学,哭闹着也要去;因为姑夫是小学校长,才容他提前入学。小时他喜欢听广播里的评话、小说,也喜欢文史,但十一二岁时大病一场,抢救过来后人似乎也迟钝了点,加上初中环境不同,对文史的兴趣慢慢就淡了,高一和我聊起时还常感慨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的初中班主任俞成对他一直青眼有加,俞老师很有才情,不幸当年填错志愿,抱恨不已;语文老师金长庚擅长隶书,但他对书法也并无兴趣。进初中后他长期只是班上的十几名,到初三才挤进前三,最后一次终于考了全班第一,随后在全县尖子生选拔赛上,成为他们全班惟一直升崇明中学的学生。
如果有人在那时预言他将成为古典文学方面的优秀学者,可能连他本人都不大会相信。事实上,在整个高中时期,他成绩最突出的倒是数学——高一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他以94分的成绩在数学这一科上列全班第一,高考时他数学127分,也高出另三科一截;张晖起初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冷峻、逻辑思考清晰的理科生,除了历史科优异外其他各科发展较均衡;不像我是个偏科的文科生。但入学半年后,在高一的寒假,他身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寒假来后,我感觉他已变了——他变得无限热衷于文学。……他一天到晚地捧文学书、语文书,他总是询问关于古典诗词的东西。他和我变得沉默了,他把时间全用上去了。”(日记1993.5.6)
他最初的兴趣点是古典诗词。那时我把自己密密麻麻手抄的约三千首唐宋诗词的本子借给他,他过了两三个月后才还给我。这一兴趣经久不衰,之所以是诗词,乃因它极凝练,每个字都可以反复读,而那时要得到一本书并不易,虽然那时也勉力找到了《词学》、《唐宋词十七讲》、《灵溪词说》、《淮海居士长短句》等来看,但仍有盲人摸象之感。与此同时,从高一下半学期开始,他沉迷于《红楼梦》,为此极力搜罗红学著作;对钱锺书《谈艺录》和《管锥编》的研读大略也始于此时。 ——维舟《平生风义兼师友》
1996年初,南京大学决定建立文科强化班,与原有的理科强化班一起,组成新的基础学科教学强化基地(后更名为基础学科教育学院,今匡亚明学院)。我经不住老同学吕效平(他时任中文系党总支书记)的语言力劝和美酒诱惑,答应出任文科教学基地主任一职。
在我的基本理念中,“有志者,事竟成”是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因此,既然出任这一职务,如何对学生“劝学”就是一项重要的工作。我和每个同学都谈过话,跟晖弟的接触大概从那时开始。印象中的他是朴实的,好学的,温和的,眼神里总是透露出专注和坚定,但学习有点“偏科”。重视专业,而不愿在英语上多花时间。当时强化班实行淘汰制,未能达到标准的就要转入普通班,通过英语四级考试是标准之一,而他第一次考试居然就没有通过。1997年,张晖当时已有为龙榆生撰写年谱之心,正发愿遍搜材料。因此,尽管四级英语没有通过,还是被我留在强化班。
晖弟在班上脱颖而出,是在1998年。那年的“五·二○”报告会,他以二十余万字的学年论文《龙榆生先生年谱稿》为题,受到高度赞美。次年,北京大学吴小如教授在7月31日的《文汇读书周报》上发表文章,评论了《龙榆生先生年谱》(未刊本),其中说道:“我不禁惊诧,以这部《年谱》的功力而言,我看即此日其他名牌大学的博士论文也未必能达到这个水平。”我曾经担心过早出名会“捧杀”人才,有时会压抑自己公开表彰他的冲动,但令我高兴而深感难得的是,在这么高调的赞扬声中,晖弟依然保持着朴实而温和的风格,眼里闪动的也依然是专注和坚定的目光,踏踏实实地行走在求学的道路上。
记得强化班开学典礼几天后,我给班上的学生写了一封信,其中用到了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标举的成就大事业、大学问者的“三境界”。……晖弟无疑是最彻底地接受了这一理念并且贯彻在自己的人生与学问中的,这曾经是我的骄傲。晖弟过早离开我们之后,我常常反省,假如我给他的是另外一番影响,他的人生之路一定会更加长久吧;假如在以上的表述后再益之以随顺世缘的一面,他的压力也许不会那么“山大”吧。……如果老天能够赐我有更多的时间与晖弟论学,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倒转回去,我会更愿意把陈澧的话讲给他听:《论语》第一章,即说一个“说”字,一个“乐”字,一个“不愠”,可见为学是一片欢喜境界。(《东塾读书论学札记》)——《晖弟已矣,虽万人何赎》张伯伟
……我正独自坐在桌前发呆,一个人影走到面前,问,你是李芳吗?我是张晖。我抬头定睛一看,咦,奇哉怪也,眼前此人并非是传说中长身玉立的翩翩佳公子,分明一介微胖界人士。不过他面容白皙,举止斯文,一看就是江南地区历来盛产的书香子弟。
寒暄一番,他冷不丁地问道,你还记得猫空的茶叶饭吗?我大喜过望,原来你也吃过!一拍即合,刹那间打开了吃货的情感闸门,让我们以觅食为名,在最初的一两年间,常在周二的中午结伴出行。毫不意外,我们日后的交流都是在各式各样的饭馆里完成的。我自认为在口味上接受度比张晖广,酸甜苦辣,百无禁忌,他却偏爱清淡软糯的食物,看到美食会两眼放光,亮晶晶的,既像老先生,又像小孩子。一次,我特别给他推荐了一道南瓜羹,他连赞好吃,风卷残云般消灭得干干净净。又一次,专门为他留了几粒国外带回的糖果,他剥开一颗,将剩下的珍而重之装入兜里,说是要带回去给张霖尝尝。一周后的周二,刚上班便喜滋滋地跟我说:“因为张霖不能多吃糖,最后还是都被我吃光了。”
小贞观(张晖的儿子)出世后,我去医院看望。在我看来,张晖有点儿初为人父的手足无措,远不及张霖镇定自若。但那一种看到新生命的兴奋,是向来冷静的他也溢于言表的。做父亲后的张晖,聊天的内容不再限于学术了,时不时地主动跟我谈到小贞观,会笑了,会说话了;特别乖,特别好带。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我爸妈说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他曾兴奋地描绘说:“你知道吗?张贞观睡觉的样子很好玩,是举着双手的。”他因为觉得有趣,站在床边效颦,被张霖眼明手快地抓拍了下来。年前他跟我念叨了好几次,让我去新家里看看贞观。因为距离太远,往来不便,我总推托说,改天去西边办事时再顺便去。他去世后第二天,我终于来到新房子,在相簿中看到了父子俩的这张照片,禁不住一个人躲到一边,泪如雨下。——李芳《我的朋友张晖》
摘自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末法时代的声与光:学者张晖别传》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