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个月,由王小鹰,王晓玉她们几位牵头,为早逝的陆星儿、蒋丽萍、程乃珊三位女作家举办了一场纪念活动,当时我正在外埠奔波,看到报道说:泪水与欢笑并存。
我与她们三位不敢说知己,但交往绵长,一起开过无数次会,参加过各种活动、沙龙,一同餐叙、交流,家事国事在一起谈笑风生,但从不过深地介入对方的生活和是非。这文人间的清雅距离,往往容易产生恒久的好感,彼此见到的只是对方最外露的一面,更多的通过文字来认识。这么一晃,数十年了,因为同为写作者,经历了同一个时代的生活波澜,彼此深深相惜。
三人中,和星儿相识最晚,之前读过她的中篇小说《啊,青鸟》,她从北京来上海作协那年,我们才算正式认识。印象中,星儿是有豪情的人,也是有生活智慧的人,没有女作家常见的矜持,一次我跟她一起参加一个笔会,一个车程下来,她不仅结交了很多朋友,还为当时她主编的杂志谈成了一个项目。她强健的生活方式也被我看在眼里,早餐时,她取了四个大橙子,榨了一杯浓浓的橙汁喝着。买衣服一下好多件,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这么彪悍地生活。
另有一年,我和星儿一起去央视电视剧中心,我去签约,是有两部小说的电视剧被其中心买了版权,发了点财。而星儿是去领奖,《我儿我女》剧本得了十万元的大奖,回程中,我们把钱放在一个大包内,由她提着,我在一边监护。飞机晚点了,两个人坐在咖啡馆里畅谈,包塞在桌子底下。后来匆忙登机,竟忘了拿这大钱包,走了一程,才心急火燎地返回来找。星儿的写作也是爽利的,玩命的,她胃疼了多年,用东西顶住腹部,就这么忍忍忍,忘情地写,绵绵不尽地写……
认识蒋丽萍,最初是看她报道人代会的文章,如此醒目,她有一支犀利的笔,后来她创办东方直播室,我也凑数去做过几档节目。当时朋友们私下论定,这么下去,她的风头赶上龙应台。丽萍在我心目中是女汉子,但她如此爱自己的先生林伟平,柔情蜜意超过我们这一席人,我读过一些她写家庭和儿子的小文,别有情趣,那份对家庭的挚爱,爱得心软,让人读后一番惊喜,好像见了另一个丽萍。有一阵,我女儿对京剧产生浓厚的兴趣,丽萍得知后,为她介绍名师,领她去欧阳文彬老师的寓所参与她们的京剧票友聚会。
认识乃珊最早,她写《欢乐女神的故事》,在儿童文学界获奖多次,我主编新文学大系儿童文学卷时,收录了这篇佳作。当年的上海儿童文学界,一年有多场大型的舞会,乃珊跟她的先生老严几乎场场参加,这对伉俪跳舞的姿态无可挑剔。乃珊患病前,一家出版社找我约稿,也约乃珊,地点约在乃珊最喜欢的餐厅,那里有一个沙发是她小时候用过的,她在餐厅里留了一个“程老师的菜单”,列着她认为最值得品尝的菜肴。后来我去过多次,每次要来她的菜单,在此基础上稍稍修正一番,就下单了。乃珊是如此懂得优雅生活的人,作品却还能道尽世俗人情,洞察人心。
另有一位早逝的上海女作家倪慧玲,原是国棉三十一厂的工人。她像一朵无名的花,在不尽人意的环境里长大,却执意要把不为人知的文学才华绽放。她做到了,短篇小说《姐妹们》让她一举成名。我想小说里一定有她在热到快要融化的夏天,怅怅地在车间里挡车的情景。
我们相识时,她已调到文学刊物做编辑,仍是质朴真诚,有主流的价值观,头发长得那么蓬勃,性格皮实,但不失于艺术感觉和才华,我觉得这样的人心里一辈子都会燃烧着青春之火。慧玲努力写作,常把刚刚杀青的稿子交给朋友们品评,她赤诚的信赖温暖人,她的文字也如此。一次,她发现身上长了个小囊肿,去医院随检,医生随手割了,这下,铸成了大错。
慧玲患病期间,我去看她,她把脸蛋孵在枕头里,圆圆的眼睛亮亮的,不让人看见软弱。她的乐天的表情让我心疼不已。慧玲甚至来不及放开来好好地爱一场。我情愿相信她只是离开这个地方,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
经历了亲人、挚爱、朋友的离去,真正伤了心之后,人的步履就和从前不同,不会那么轻盈,情感也不至于轻佻,可还是要好好活着,吃饭,写作,旅行,忧伤,气恼,快乐,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颗寂寥的心靠着时间慢慢捂得有了日常的温度。
永远也可能是短暂的,这是生活的真相。我们慢慢接受了她们的逝去,她们的音容笑貌时而显现,时而隐去,永远是青壮年的面貌,而不是暮年,因为她们躲开了衰老的苦痛。
我们能做的是,相信一切美好的事物,创造有趣的生活,不推却友情,不推迟欢乐,尽量创造光辉的世界,合心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