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菜花盛开、满地灿金的时节，小猫小狗们开始发癫，变得躁动、易激，抓伤咬伤主人的事渐渐多了起来。萌宠的逻辑被动物的天性打败，它们不再像平时似地摇尾乞怜、媚态十足，驯顺的躯壳架不住欲望的膨胀，寸寸爆裂。它们目光迷离、嗅觉超敏，周期性的内分泌紊乱促使性腺旺发，原始的本能从封闭的皮囊中探出头来，哪怕隔着大半个街区也能将强烈的气息输送出去，不动声色地怂恿着、唆使着、鼓舞着同样一群卑贱的生命，朝着一个比填饱肚皮更高级的目标，群起而抗争。尽管抗争常常招来镇压，但驯顺肯定更加没戏。一切，都只为顺应它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和人类如出一辙的生存法则。如果说，畜生的世界也有哲学，那么，深刻便在这一时。

　　你知道贪墨的良知苏醒在什么时段吗？对，一定是在他们身陷囹圄，哀哀自怜，并且悔青了肚肠。他们毫不顾惜地自唾其面，试图用已经破碎的身份、名誉、气节，以及有关他人的一点小秘密和痛哭流涕的表演性衰颜，来博取同情、衔口垫背。贪墨们的悔罪其实与反省、觉悟没有多大关系，而是终于迎面撞上了一堵常识的南墙：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再多的膏腴，离开了自由享用它们的嘴，也将是一堆无用的腐物而已。崩溃之际，总是蕴载着最起码的明白。

　　一个简单的道理是：再强大的本能，都可能被法制的铁栅撞碎。

　　一位学生物的朋友告诉我，任何生物都会把自己的精华本能地留存给下一代。所以，尽管这位朋友长年茹素，却从不拒绝鸡蛋。按照精华天存的法则，一切生命的种子都是最富于营养的，也是最安全的。经他提醒，我蓦然悟觉，千百万年来人类可不都在以其他生命的种子喂养和滋润自己吗？包括稻谷粟米、豆荚籽仁，以及番薯土豆、蕨根笋鞭，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它们填进肚皮，无所不用其极。大鱼大肉虽然鲜肥味美，却未必就是生命的必需，过量了，反有大毒。倒是取自大自然的粗茶淡饭，才是保证人伦永续的甘霖，来源可靠，健康安全。

　　“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为了保证生物的传代功能万无一失，造物主赋予我们远远超出正常需求的强大能量，于理性的生殖尺度之外，释放出对于享乐乃至挥霍的无底线追逐，无远弗届。于是乎，“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人之道的存在意义，就是要对上天的惠赐有所制衡，于强弱之间另立一套规则、再作一番区分；而制衡的手段，便是以法条纲纪明辨是非、固定赏罚、矫治天命。唐代大诗人刘禹锡的这番话和我们熟知的天人观不太一样。在他看来，所谓“三尺之上有神明”，只是弱者蜷缩在被窝里的一声叹息，是抚平孤愤的自慰与附会，不管用的。天与人，“皆有能有不能”，寒暑归天，治乱在人，各有各的本事，“交相胜耳”。上帝任性而骄纵，它所撺掇的总是人性的膨胀和贪欲的泛滥，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横贯了一整部人类存在史。而“人能胜乎天者，法也”——义以制强，刑以胜非；福须以善取，祸不可苟免。倘非其然，“则是非易位，赏恒在佞”，民女孟姜纵使感天动地哭塌了长城，倒霉的都是和她家相公一样的普通民工，岂有他哉。天赋与人事之间，他老刘的建议不是跟老天爷直接掰腕子、拗手劲，而是避其势，挫其锐，各擅胜场，尽一番损有余而奉不足的人道罢了。这位以陋室之铭名动千古的诗豪的谠言阔论，直教人茅塞顿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