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手握一副好牌,不免眼花缭乱,定定心理出头绪,眼前即柳暗花明,风生水起。我敢说,金宇澄在写这本《洗牌年代》时,并没想到日后会写一本《繁花》,更想不到拿奖拿到手软,最终夺得茅奖。老金的这本随笔集在2006年就问世了,现在插图本又摆在我面前,删掉四五篇,增加两篇极有耐心的访谈,显示了资深编辑朱耀华的心机。我花一周时间重读,如品窖藏陈酿,口感醇厚绵软。此书对看过《繁花》的读者而言,应该收获更多的快感,包括破译小说中诸多人物命运与事件缘由的玄机。而对青年写作者来说,如何将生活观察写成生动有趣的笔记,经过时间的沉淀发酵再形成完整的小说,也有线索可寻。
确如许多人认为,《洗牌年代》是《繁花》的草稿,说前传,说速写稿,都可以。这本书的前三分之一,记录他在东北农场的生活。“笔者当时所在的地方,是全国最大的劳改农场之一,里面曾有最多的带枪管教,大量原籍全国各地的服刑犯,直到1969年中苏交恶,犯人们奉命内迁,以各地城市青年回填。”由于新鲜血液以上海知青为主体,他们在黑土地上获得了观照的优势,又与“二劳改”中的旧上海遗老遗少们在精神气质上的衔接,那个天寒地冻的农场庶几成了海派文化的飞地。
老金通过《马语》《绿细节》《我们并不知道》《二十五发连射》等篇什,不仅传唱了农业文明的挽歌,而且在动物与植物身上播洒人道主义的薄薄清辉,更将故事主角的种种戏剧性转折,置于大时代的光影变幻,让“命途多舛”这个时下被滥用的词汇有了黑色幽默的意味。
更易为读者感觉亲近的篇什是在后面三分之二,老金将目光回到了念兹在兹的城市。《繁花》里的戏码在这里初具轮廓,比如《锁琳琅》《穿过西窗的南风》《琴心》《洗牌年代》《合欢》《上海水晶鞋》,飘忽而来的人与事,后来都在小说里找到坐标,生旦净丑,渐次登场。虽然,有些篇什已经构成了完整的短篇小说,但进入《繁花》的重构程序,一番“洗牌”之后,各色人等在叠加和交错中一起发力,将小说情节层层推进,步步生莲,花藏叶底,月隐云中。都说长篇小说是结构的艺术,从《洗牌年代》到《繁花》也印证了这一点。但认为《繁花》仅仅得益于沪语书写的朋友,不能忽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一套路仍有百年老汤的香醇噢!
老金对器物的迷恋,刨根究底的考证,使他对物的描写陷入叨叨絮语的梦幻状态。枪、刀、船、桥、花、沙发、酒、皮鞋,熟视无睹的寻常之物,到了他笔下就被赋予了一种没落的城市诗意。这种积累与表达,不仅使他的文学性书写有了面对小众层面的精度与权威,而且他还想以此来强调人与物的关系、人与动物的关系,以及在人类文明进程中,被工业化消解和压抑的人性与匠心。第二个层面是,他想通过人对动物的默契配合来赞美彼此的信任,同样道理,老金揭示人与器物的那种似有生命感觉的依存关系,也在善意地提醒人们须调整对物质的单向统驭,或者说就是那种在风尚中随波逐流的无情态度。有些篇什与《繁花》无关,但好比月亮之于地球,与《繁花》保持恰当距离,构成另一个磁场,酝酿潮汐。
《繁花》打动读者的,其实不止是春风沉醉的城市气息,也不止是沪语写作的实验,而是宿命。在《洗牌年代》里,老金已经在编排人物的命运密码了,举《合欢》为例,在抄家的恐怖场面中,蓓蒂在波旁酒气的熏陶中陷入迷茫,但她依然被一种莫名的快感所驱策,因为她所讨厌的堂兄及那班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社会青年们末日已经来临,又因为她们一家被逐出花园洋房,要搬到对她而言新鲜陌生的工人新村去。她更在意的,是与阿宝并肩穿行在危机四伏的街头,去弄堂深处寻找一个少女的仙境。“在这混乱难忘的时光里,一枝合欢树枝,有芽、有叶、有花,有花蕾的全枝,放进了蓓蒂的标本夹”。
是啊,在《繁花》里,这位赤诚少女毫无征兆地消失在梦呓般的叙述中,令人嗒然若失。那么在《洗牌年代》,不知各位看官能否找到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