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土地,被三个住宅区围绕。很久以前,它是一片农田,后来,在城市还未完全侵吞这里,而农民已经遗弃它的那些年,它沦为了一片荒地,它的身边,一栋高楼正拔地而起。它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荒芜着,它以蓬头垢面的容貌告诉经过这里的人们,它没有袖手旁观,它与另一些土地一样繁忙,它的职责,就是忙着观望。
终于,它观望到了美好的结局——高楼造好了,那么,该关照到它了?然而,人们要紧安顿新居,高楼里传来电钻刺耳的声音和榔头敲打的钝响,它悉数地聆听了去。悬空的窗户里飞射而出的建筑垃圾,民工把它充当临时厕所,它亦是无条件地接纳。它凌乱杂沓、它宽大广博、它纵深无垠……它终于葱茏起来,杂草高过人头,藤蔓牵扯缠绕,流浪猫和自由鼠在这里享尽天伦。而人们,只是环绕着它,匆忙来去,不及看它一眼。
一只鸟儿把未经消化的红豆排泄在它的胸怀里,于是,抽芽、发叶、开花、结荚。一季的成熟飞速到来,快到不及被发现,新的种子又落进泥土。它总是宽宏大量,从不规定植物在它的身上,必须这一季生长,另一季储存体力。它顺其自然,任由雨水充沛灌溉,任由空气弥漫浸润,任由植物疯疯癫癫、不顾一切地成长、成熟、凋落、发芽……于是,它的胸怀里蔓延出大片红豆荚,更多的鸟儿来啄食,很快,这里充满了鸟鸣雀啼,这里成了鸟儿的免费餐馆。
一夜,宿于装修到一半的新居内的木工,听见窗外有两只夜游的猫男猫女以婴儿的哭声相互倾诉表白,发出此起彼伏的歌唱。劳动者的睡眠被惊扰,一块锯下的木头从窗内掷出。然,掷地无声,荒草托住了飞射而来的武器,茂密的植物保护了发生在荒野里的爱情。猫男猫女越发热烈地欢呼,星斗闪烁了多久,它们便为爱情歌唱了多久。它就这么敞开胸怀,做着一张巨大的温床,所有为爱情的来者,皆不拒之。
它不再无所事事,也不再荒芜。它有繁草密布、鸟语犬吠;它见证花开花落、生死繁衍。没有人进入它,只有一位拾荒的婆婆,偶尔进去,大群鸟儿便围着她呱噪,在她头顶和肩膀上洒落点点粪便。住进高楼的人越来越多,环形水泥路也已修好,人间的声色在环路外面日渐喧腾,它被圈在环路内,独享每一个肆无忌惮的日月星辰。那时节,它洋洋洒洒地开出了金黄的苇花,风过,摇曳成倾斜的大片。它已有了浩淼的气势,是翻滚着波浪的小海,站在这一头,望不见那一头。
人们终于发现苇花的海洋,戏称它是他们返璞归真的街心花园。它默默领受了这个称谓,一个不需人工侍弄的街心花园。它不是农田,亦不是花圃,它只是让自己在繁忙的世界中不致过于清闲。它的繁忙是悄悄的、一丝丝、一分分的繁忙,它的繁忙淹没于苇花丛中,人们从未注意到,它亦有它的繁忙。
那个秋天,一些人站在它边缘,对着它指点江山、高谈阔论。这里将要建一座商城,安居的人们必须的生活设施……推土机把红豆藤蔓、芦苇野草连根拔起时,水泥环路上站着一些围观的孩子。他们第一次看见,土地是怎样被解剖的。他们发现,土地的胸脯被机械的刀俎划开时,黑色泥浆的血液渗透而出。他们还看见,那片正被颠覆的土地上,密密匝匝的枝蔓间,三只黄白条纹的小兽,惊慌失措地滚爬而出。
人们早已忘记,几个月前的某夜,一对猫男猫女,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一场野外的爱情。时间的脚步如此之快,爱情已然结果。而今,它借小兽的哀叫,向世界道出了最后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