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潘华信 1938年生，中医、学者。任教于上海中医药大学，专家门诊于上海岳阳医院名医特诊部。曾先后师从沪上名医朱小南、严苍山、陈苏生、裘沛然诸公。在医院十余年主持病房医务，于心、肺、消化科诊治，俱有深究。主编、副主编《叶天士医案大全》《中国医籍通考》和《中国医籍大辞典》，撰有《未刻本叶案发微》《评校柳选四家医案》等，并有散文集收入“夜光杯文丛·个人专辑”。

　　我家祖孙三代都是地地道道的梅兰芳迷，七十年前，他在上海演出的戏，我们一出不漏，场场阖家观赏。七十年后的今天，梅先生的风采、音腔，依旧盈耳在目。我祖、父辈与梅家互有往来，情谊颇笃。日寇时期，先生蓄须息艺，我祖父常请先生书画，其中三把扇子，祖父、父亲、叔父名款的，我幼时时常把赏，清隽秀逸，洗涤俗尘。

　　当年我随父母住在吕班路（今重庆南路）268弄，旁边是高大的伯多禄教堂，定时敲钟，我是伴着它：当！—当！—当！—当的当！的节奏长大的，大弄到底，是公立医院，简易的砖木二层，冷落寂静，少人光顾。左转支弄是四幢三楼洋房，弄柱上有盏亮着的灯，称“和邨”。我家是弄底的22号，两扇弧形大门，里面花园虽小，却花木扶疏，郁英蓊葧。花园西边黑篱笆高高围着，隔壁是思南路的小别墅。

　　伯多禄教堂的旁边有一条大石块砌缀着的小路，曲曲弯弯后豁然开朗，是磐石小学的操场。我两个哥哥、梅葆玖、张大千的弟子李顺华等都在这里上小学。梅葆玖比我高两班，与我二哥同班同座，和李顺华等最要好。葆玖清修皙白，牛仔裤、花衬衣，嚼着橡皮糖。已经在学戏了，似乎不太用功，操场篱笆的一边是梅家住宅，常听到戏教师的叱骂声，一次在篱缝间，我看到葆玖在花园里跑，教师在后面追。我大哥小时也学戏，梅先生介绍一位隋姓的老师来家上课，隋老不修边幅，一身褪色的蓝长衫，腰间挂着胡琴。上课时仰头闭目，烟不离口，叼在嘴角，口中哼曲调，两手敲鼓，记得教的是捉放曹。一次过节日，小学紮台，由梅葆玖与我大哥同场演出。

　　我小时算术不好，梅先生请他儿子梅葆琛来家教。时葆琛先生在震旦大学读书，攻建筑，能绘画，每周两次下午来家。葆琛先生温文尔雅，西装革履，架着金丝边眼镜，慢言细语，一口甜园的京片子音。我很笨，常挨批，妈妈怕我不专心，委派大姐在旁监视着，大姐与葆玥相稔，与葆琛年岁相近，常常谈得很投机。我不满意的是，下午放学回家，吃点心是一只烤山芋，梅先生来了，佣人连忙送上两只喷香的热气腾腾的肉粽，盘中搁着象牙筷、一杯清茶。小时不懂道理，心里嘀咕家中做事不公平。

　　我二哥与葆玖同座，与同班李顺华最是知己，数十年来常常在沪相聚。李是著名画家，客居海外，师从张大千，近年蓄须，形貌酷肖乃师。嘉善路上有家精致的上海菜馆“新苑”，前几年梅、李常去尝鲜，留下照片，挂在包间里。我与李先生相识是在著名篆刻家徐云叔先生的席上，成了挚友，殷勤问候。后得知他的哥哥是李蔚华，南模中学的物理教师，当年辱蒙厚爱教诲，后客居纽约，迄今师恩难忘。

　　今春葆玖先生在沪环贸中心五楼应酬，我二哥和李顺华先生在六楼简餐，梅知后特地上来相叙，留影存念，不意倏忽间先生驾鹤西行了，对着相片，不胜感悼。我前几年去京，很想拜谒葆琛先生，奈人生地不熟，自己也老境颓唐，社会地位不低的梅先生未必记得起我这个当年的小学生，心肠细细也就此作罢。后悉葆琛先生亦已作古多年，其风依依，怆然涕下。与梅缘前尘愈行愈远，今止留得心香一炷在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