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读小学时候,教我们体育的是林慧老师。我在其门下受业三年,收获无数快乐。彼时,皆称“老师”为“先生”,故,本文称林慧老师为林先生。
入学之后,我在浦东一所乡村小学读书。我既不聪明也不用功,不做作业还要逃课。放学了,野在田头四处游荡,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直到满天星斗才摸黑回家。所以成绩一直平平,读三年级了依然了无长进。1948年,上海解放前夕,我们举家迁到浦西静安寺附近居住,我也转入位于极斯菲尔路上的觉民小学读书。因为成绩欠佳,加上没有学过英语,所以只能重读四年级。
这是一所由基督教教会创办的学校,学生家境都比较殷实。校规十分严格,说话必须轻声,行走不准快步。教工全是女性,一式黑色的服饰,还不准谈婚论嫁,否则将被解雇走人。师长态度极其严厉,一旦学生说了粗话,教师会当众给说粗话孩子的嘴边涂上红圈,三日内不准抹去。饭前要祈祷,餐后要鞠躬。犯规要被打手心,每周要做礼拜,还要唱诗读经。因为我从小散漫惯了,所以很不习惯这样的生活,也不喜欢这里的师长。
不过,也有例外。教我们体育的林慧先生,却受到几乎所有学生的喜爱与欢迎。
林先生,二十来岁,时尚年轻,充满活力,嗓音甜美,亲切和蔼。
因为她教体育,所以拥有不少特权,比如,穿着紧身牛仔裤,套上宽松运动服。有时,口中还嚼着口香糖。
林先生叫唤我们男孩从来不呼学名,只称由她杜撰的外号或别名。长得粗壮的叫“泰山”、“哈代”,生得白净的唤“埃洛弗林”、“贾兰古柏”(美国西部电影明星),比较厚道的便称“林肯”、“富兰克林”,抑或叫Mr.张、Mr.李,因为我自浦东来,所以就叫我Mr.浦东。她走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林先生简直成了我们一群男孩心仪的女神。她,征服了我们这一帮男孩,也转变了我这个顽童。
那时候,还不时兴做广播体操。林先生不用吹哨子,只需弹着风琴就能指挥——这在当时较为罕见。出操了,我们踏着她所弹曲子的节奏,从各自教室来到操场。她一曲弹完,队伍刚巧整好,分秒不差。于是,林先生弹琴我们做操。奇怪的是,她不用回头,居然能洞察操场上发生的一切。哪个同学不认真弯腰,哪些小孩在无端吵闹……都会给她逮个正着。原来,林先生在置放琴谱的地方,嵌着一面镜子,她从镜子里能观察到操场上的每个角落。
做操之后,林先生就带领我们跑步,再之后,听凭大家疯玩——这是校园里最欢快的时刻了。更让我们高兴的是,林先生隔三差五地组织班际“司令球”比赛——类似篮球比赛的一项运动。那时候,大家对篮球运动知之甚少——两支队伍进行对抗,一队9人:3个前锋、2个小将、1个大将、2个挡小将、还有1个挡大将。比赛紧张激烈,极其有趣。逢到冠亚军决赛,校园里张灯结彩,像过节一般,师生簇拥在操场四周观看助威。气氛热烈,盛况空前。林先生充当“勒夫令”(裁判),执法时,她将中指和大拇指含在口中鼓气猛吹,以代替吹哨,分贝高,效果好。
比赛结束,她用右手打一个“响指”,于是,我们这些运动健儿笑逐颜开,屁颠屁颠地围在她马前鞍后。用现在的时髦话来说,那时的我们,绝对是林先生的“铁杆粉丝”。
说来也怪,自此我变得守规矩了,变得爱读书了,成绩自然提高许多。有一次,还被评为“模范生”。胸前挂着个红五星到校园各处炫耀,心里直美滋滋的!
弹指一挥间,30年过去。改革开放年代,觉民小学那些海外校友回到上海故土之后,最想拜见的就是这位林慧先生。
林先生栖居在浦东沈家弄路一幢老工房内。她终身未嫁,与胞弟一起生活。后来,胞弟先她而去,林先生孑然一身。
1999年,有关部门拟组织“特级教师贾志敏从教40周年”的庆典活动。我得知林先生在浦东居住,就登门拜访,盛情相邀。盛典那日,宾客济济一堂,林先生应约赴会。半个世纪过去了,她苍老许多,满头银丝,皱纹爬上额角,步履不如先前那样轻快敏捷,身上特有的青春与活力已经不再。然而,精神矍铄,气质高雅。我握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她轻声地、不无自豪地告诉我:“做教师真好……我的学生遍布天下。现任香港特首董建华也是我的学生。”
轮到她登台演讲,她说:“我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做教师无上光荣……社会的中坚力量必须靠教师来培养。”
她的发言简短有力,获得的掌声热烈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