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新来的小皮匠
校长和皮公德还有顾老师都在学校里等着我。校长对我说了不少鼓励的话,具体是什么我没听清,我一心盘算着该怎么花那五分钱。上次捡到的半两粮票还在,花四分钱,可以买一根甜麻花。剩下的一分钱继续存着。直到校长慈爱地抚摸我的脸,我才如梦初醒,抓住机会使劲闻了闻她的手。老太太的手上没有想象中的蜡烛香灰的气味,而是一股蛤蜊油的油耗气。
我迫不及待把得奖的好消息去报告给阿娟。她家住的是整幢的石库门房子。后门的腰门关着,从里面插上了,大门没有关。我一跳一蹬,毫不费力就爬了进去。楼下没人。我一路叫着阿姐,阿婆,跑上楼去。此时天色已经晦暗,但前楼却没有开灯。阿娟和瘪嘴老太就默然枯坐在这暗色里,脸色都很僵,瘪嘴老太好像还在擦眼泪。这样的状况有点异乎寻常。我愣在门口,说:“阿姐,出什么事啦?阿婆生毛病啦?什么病啊?”瘪嘴老太起身开了灯,想敲我头,估计也没心思敲,下楼了。阿娟强作笑脸说:“你就喜欢瞎讲。你怎么进来的?阿婆你没锁大门?”瘪嘴老太回头哼了一声说:“腰门插上了,他爬进来的。大门锁好也没用,大耳朵照样从晒台里翻进来。野猫一样。”
阿娟笑着,招招手叫我过去,摸到我一头汗,拿出手绢给我擦汗,问我怎么弄出这一身汗。我说我是要紧跑回来报喜的,今天三轮车也乘过了,随后便把作文得奖的事说了一遍。阿娟很开心,说让她好好想想,怎么奖励我,这次要买个大一点的礼物。说着,阿娟拿出一小块巧克力给我吃。我说:“好吃。阿姐是用侨汇券在华侨商店买的,对吧?”说着津津有味地舔起来,一边舔,一边对阿娟笑。阿娟没有理我,皱着眉头想心事。这样的时刻很少见。在我的印象里,阿娟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笑,她笑的时候,周围的空气好像也会一起笑。我木知木觉,一点也没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
这天小皮匠挑了皮匠担子出门,很远就看见,弄堂口已经摆了个皮匠摊。小皮匠心想肯定是刚刚到上海的乡下人,不懂规矩,也不知道先问问路烧烧香,自说自话就来摆摊头,上海滩就这么容易来抢地盘的啊?那个新来的小皮匠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孔和手白寥寥,皮匠担子里工具也不全,不像是个做生意的人,有点吃不准什么路数。再一看,那副横空出世的皮匠摊摆在弄堂口缩进去一点,并没有占自己的位子,小皮匠放心了,放下担子,一样样工具摊开来。突然觉得旁边有点热烘烘,小皮匠一回头,也不知何时,那个白寥寥的小皮匠悄悄把皮匠摊移过来了,两个皮匠摊并排并。这下小皮匠不开心了,又不是谈朋友,下象棋,靠这么拢算什么名堂,于是便横眉竖目。可惜这副表情白做,对方不朝他看,像是低着头在想心事。小皮匠只好不管他,定定心,喝了一口花茶。花茶买的是茶叶末子,便宜,味道一样香。
弄停当,生意就上门了。对过老虎灶的爷叔,木拖板的带子坏了,来换带子。爷叔来修鞋子,小皮匠从来不收钞票。一年四季到老虎灶泡水,爷叔也从来不收他钞票。爷叔讲:“唷,小皮匠有苗头嘛,收徒弟了。”小皮匠苦笑笑,说:“爷叔寻我开心了。”眼睛朝旁边白白,说:“乡下人不懂规矩,大清老早……”话没说完,旁边的朋友“噔”一下立起来,朝老虎灶爷叔鞠了一躬,说:“爷叔好,请爷叔多照顾生意。”一口苏北话,但不是扬州口音,比扬州还要再过去点。小皮匠想这朋友辣手的,不请自来,还有点反客为主的味道,一本正经当徒弟了。徒弟这么好当的啊?要有介绍人的啊,要买定胜糕买蹄髈买蜡烛磕头的,这是规矩。师傅看中没有用,还要师娘满意,先要帮师娘带小孩做家务。师娘开了口,师傅再正式接手。还要搓三个月麻线,戳三个月烂鞋底练手势,师傅才肯教本事。工厂里学徒三年满师,当皮匠的徒弟,要学三年零三个月,这也是老规矩。学生意的时候,只管吃饭,没有工钿的。小皮匠想对老虎灶爷叔解释一番,对面有人泡水等得不耐烦了,用茶壶盖子敲老虎灶的龙头,老虎灶爷叔点点头笑笑,慌忙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