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画家的青葱岁月,对应的则是共和国的青春年代。我们在每一个速写对象那里都可以看到时代气质和个性特征的集合。那位梅陇公社的农家女扎着一块白毛巾,前额露出一排未加修饰的刘海,饱满光泽的面容,明净的目光里,折射出内心的安静和向往。马桥公社老大娘微微皱起的眉峰,嘴角的皱纹,透露出曾经的岁月和沧桑。特别是妇女主任陆山英,微微张开的双唇略略翘起的嘴角,神态端庄沉稳,看得出一位长期在江南农村风里来雨里去的基层女干部,其内心的充实,对自己的一份自信。画家凸显了她精神气质上内敛成熟的美感。
在上钢三厂的那批钢铁工人的速写里,我们看到了生龙活虎热气腾腾的劳动者。没有任何的埋怨牢骚,对劳动创造世界有着一种那个时代独有的发自内心的对劳动本身的信仰和热爱。这种表情,属于一个时代。包括上世纪80年代在云南和延安的写生,我们都可以闻到一个时代生机勃勃的气息。由于人的精神决定人的表情,其实那也是“时代的表情”。
在一个急剧变动的时代,记录,保存记录,比什么都重要。特别是《韶山建党》《农村建党》《永远做人民的勤务员》《海上长城》几张创作的大幅素描稿,不但极见功力,而且可以感受到当年画家巨大的情感投入和严谨的艺术态度。张迪平的速写素描同时具有着个人和时代的双重意义,也保留了个人和时代的心跳,是一份属于她自己也属于我们大家的记忆。
六
张迪平是个国画家。关于中国国画要不要写生素描,这是美术界、学术界多年争论不休的学术问题。
中国绘画倾心于“气”的混沌,是所谓气韵生动,而并不过于拘泥于造型与对象的完全一致的精确,甚至不妨以貌取神。有它自己的一整套美学原则。尤其是,它有极其深厚的传统根基,在几千年的传承过程中,积累了一套非常有可操作性的程式,山水的十六家皴法,衣裳纹样的十八描,凸显了笔墨线条在表现对象时独有的形式美。一部《芥子园画谱》更是把山川草木花卉翎毛的画法尽收案头,为每个初学者提供了最佳的入门教材。临摹、师承,历来是中国画不同于西画的不二法门。但我们不能不看到的是,一味地临摹、师承,也会使中国画陈陈相因,老化雷同。从《芥子园画谱》起步的齐白石先生就留下过不少写生画稿,尤其是中年壮游山河,沿途随手就触目所见的风物、场景写生。白石老人的艺术世界中有许多传统国画未见之题材,大都来自慧眼独具的写生。
张迪平写生首先抓住了中国画最本质的美学精神“气韵生动”。她在写生时,很少要求对象摆姿势,拗造型,让对象在一种最自然的状态中显现最本真的精神面目。力图达到以形写神,形神兼备的效果。我特别喜欢画家在云南瑞丽的那些钢笔写生,极其简约的寥寥几笔,借助动作和表情,把她们在集市里的期待、母亲背着孩子育儿的艰辛、回眸瞬间浓浓的母爱、她们和孩子无间亲密的情感,还有野外孩子们无拘无束嬉戏时的烂漫放松,把各种情景中人物的心理、情感传达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这里有着来自西南边陲原始丛林尚未开发的淳朴简单、自在安详、很少心机的民风。以至于直到三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可以感觉到他们当年的呼吸和脉搏。我想,这就是素描写生最感动人的特殊美感,一种其它绘画样式无法替代的艺术力量。
七
中国画和西画,写生有什么区别的话,在我看来,西画家更在乎真实和准确,国画家更看重气韵的生动和气息的浑成。即使用同一种工具写生,国画家可能会更多强调线条的变化,西画家会突出些块面的构成。张迪平的写生,我以为用的是中国画的艺术思维。从中国画的本体需求出发,写生中有意识地避开、淡化了西画写生常见的阴影、高光的处理方式。相当具有典型性的是,画集中那组毛笔山水写生。这些对景写生,已经一丝没有了西画的痕迹,非常的“中国化”。
在写生过程中,凸显国画书写性的韵致, 手起笔落之间,运笔自然从容,山体线条勾勒的轮廓和交接时的提按顿挫的节奏变化,大块立面肌理质地皴擦时浓淡交错变化,充分展现毛笔的书写长袖善舞的特别韵致和魅力。在布局上,则以平远深远高远的非焦点透视和虚实相生的原则来结构画面。有着中国画山水画独有的视角和气势,完全不同于西画的风景写生。
人物写生,张迪平特别在乎中国画美学追求的“味道”,人物形象深处的精神世界。那组炼钢工人写生中第一件炭笔的写生,对象是一个中年男子。画家在面部表情中集中展现了他岁月的沧桑和凝重。在青年渔民写生里,我们可以感受到长年累月的海边作业和海风海浪对人物的影响。而水笔钢笔的花卉写生线条笔触的运行、起落顿挫之间有着几分陈老莲白描的味道。它们反映了画家对中国画写生的深度思考理解和技术上的逐渐成熟。
在张迪平的写生中,我们看到的不是冰冷的机械复制的镜像,而是人物的人性、山水的情性和花卉的灵性。通常一张照片可以唤起的记忆远不如一件写生唤起的记忆那么亲切,那么感性。这种灵性的星星之火可以点燃艺术创作的燎原之火。二是画种的质疑。中国画的特殊性,需要不需要写生?回答依然是肯定的。中国画自然有它画种的特殊性,但同样有它美术绘画的一般性,在外师造化方面,它与西洋画应该没有差别。差别只是在于写生时技术手段、习惯方式的不同。一个中国画画家的写生如何有利于中国画的创作,有利于写生素材向作品创作的转化,这才是关键所在。画集中有张迪平的一篇《写生随感》,对写生的作用和功能作出了建筑在她漫长艺术实践基座上的出色回答。其中更有一条让我非常感动。她说,相机神速而便利,写生繁复又辛苦,所以,坚持写生也是意志的历练。
由此,我想到,写生是一种力量,一种感人的力量,一种长年累月水滴石穿的艺术家生命和意志的力量。 (选自《心迹 足迹 画迹 张迪平作品集 写生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