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断金》从北京演到上海,从原定的4场加到最终的7场,足见其叫好声之高、吸金力之强。尤其是最后一场,笔者提早仨钟头赶到大剧院,车已横竖停不进去,于是一边找地儿安顿车,一边蹭蹭地冒出几个词儿来——虽远必至、虽寒必至、虽贵必至……
在这部台词比剧情更活泛、表演比剧本更得劲、事件推动比性格推动更给力的戏里,张国立、王刚、张铁林这三位加起来足195岁的爷,那独白能一字字钻进人心窝子里,那对白能一句句挠到人最惹痒处。不过,要说把电视剧的红利与话剧的功力掺和得最深最透的,还得算编剧,邹静之特善于利用从电视剧到话剧的连带关系,尤其为三位爷设计的三类人物——富小莲重情义与世无争,魏青山会算计心术不正,分别对应纪晓岚与和珅;乾隆表面上沦落成了贵宝,却仍是满不在乎、君临天下的帝王做派。难怪三位演得麻利,大伙看得顺溜,“铁三角”意犹未尽,戏演完了,连幕都不好好谢,还在习惯性地相互“揭底儿”,最后王刚被张国立将了一军,用英文唱《雪绒花》,引得满场相和,舞台上下尽欢而散。
“断金”一词大有来头,本义为同心协力,延伸为情深意厚。但只要是看了戏的,就会发现,无论人物、剧情还是结局,与词义不但不符,更是背道而驰——先结义,再背义,最后断义。败落了的贵家子富小莲,爱算计的买卖人魏青山,玩皮黄的二流子贵宝,同时沦落,同病相怜,先在水井台边拜把子结了弟兄,后去王府井大街的前身——东安市场干起了小本生意。东安市场建于1903年,是北京最早的大型商贸集市,然而时世动荡虽烈,买卖盛衰虽大,都比不上兄弟情分变化之大。水井富魏贵,桃园刘关张,那压根儿就没法比,仨人儿不但缺情感基础,更没相同志趣,一俟危难过去,安逸到来,断金便直奔断交而去。
据说邹静之为写《断金》易稿13次,历时10年,对这样一位成熟而又成功的作家而言,如此倒腾,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在宏观与微观、历史与人生之间委决不定。要笔者猜的话,《断金》的写作可能经历了一场历史观为主向人生观为主的巨大改变,结果便是大半个世纪过去,三兄弟的性格纹丝儿未动,七年间的创业只字儿不提,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等背景匆匆掠过,径以“公私合营”为背景,做了个高潮兼尾声。而“断金”的剧名却留了下来,似是一种反讽,又似标举一个理想。因此,站在《茶馆》《天下第一楼》《卤煮》的旁边儿,《断金》是貌相近而质相远。
之所以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断金》只为表达一个观点:“人要怎么活,才算活好了?”由此不惜放出大段的议论、展开直接的说教,尽管用了大量的形象化比喻和京味俏皮话儿,让人听着十分舒坦。不过,透过“铁三角”的肉身儿和言语儿,观众还是可以发现这仨兄弟,实际上是三种活法、三种安顿自我的方式。富小莲要的是“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魏青山要的是“人得拔尖儿,这辈子才算不白活”,贵宝则是好的要坏的抛,牛往大里吹包袱往别处卸的主儿。《断金》赞成的是富小莲,那句“人人都拔尖,就怕输在起跑线上”表面是冲魏青山说的,其实是冲着观众说的;那句“四万万同胞都拔尖儿,出门不得扎得慌啊”更是赢得满场的掌声,显然大家都听明白了。的确,戏不是演给古人看的,也不是演给后人看的,而恰恰是演给眼面前儿的人看的。不过富小莲骂魏青山不仁义,固然在理,但把魏青山的进取心也来了个全盘否定,甚至列于对人对己全不负责任的贵宝之下,未必让人心服口服。说一句公道话,魏青山纵有万般的不是,但有奋斗的气质和能耐,正是他避免了“三个和尚没水吃”的闹剧。无论如何,悲剧比闹剧有涵义。
这么一说,《断金》触及了人类社会的一大难题。荷兰法学家、哲学家格劳秀斯曾说,人总以维护自身的利益为首要追求,为此不惜争吵甚至决裂;但人作为社会性动物,希望社交而且必须社交。为了解决这个悖论,人类需要良好的道德自律与公平的社会规则。不幸的是,《断金》所划定的年代无法提供这些,于是仨兄弟的悲剧无法避免。那么,《断金》是否暗示如今太平盛世,人该如何更好地安顿自我?
从头至尾,富小莲都变着法儿地宣扬自我的安顿方式,贬斥别人的安顿方式。最长的一段,出现在“万盛和没了,百小堂还在”的大雪天里:“人生在世如进场看戏,早到的有座,晚到的站着。他们都能把戏看完了。就有那样的人,进了园子不看戏,好争座儿,台上演的青山绿水花前月下全不知道。等座儿争下来,戏散了、幕落了、灯黑了,想看的都没了……”笔者一边顺着拍巴掌,一边想起学者朱光潜的名文《看戏与演戏》,大意是世间人有生来演戏的,譬如秦始皇、大流士、亚历山大、忽必烈、拿破仑;也有生来看戏的,譬如柏拉图、庄子、释迦、耶稣、但丁……这都取决于人如何安顿自我。在朱光潜看来,无论演戏的还是看戏的,都各自实现,都各有乐趣,因此不必强分高下,更不必勉强一切人都走一条路。这两种人是必然的存在,也是必须的存在,只有这样,人和社会才既有进步又有反思,才能不断发展前行。只是人在安顿自我时,也须考虑别人也在安顿着自我,所以必须自觉地坚持道德构建,遵守法律规范,努力为所有人都能安顿自我作保障。对于两种自我安顿方式,《断金》作出了针对当下某些人性及社会弊端的褒贬,是一台可心戏、好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