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喧闹、繁华的淮海路边上,有一条名叫思南路(建国前为马斯南路)的幽静小路,马路两旁梧桐成荫,矗立着一栋栋典雅的小洋楼。上世纪40年代,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先生曾一度在此居住。故居位于思南路87号,是一幢坐南朝北的西班牙风格的四层花园洋房,被称为“梅华诗屋”,门上立有“梅兰芳曾在此居住”的铜牌。
1932年,梅兰芳一家自北平南迁上海,在别处暂住一段时间后,即搬来此处居住,一直住到1938年。1942年从香港回来后继续在此居住,直到抗战胜利后回到北平。底楼为仆人、厨师和司机等随从人员的住处,梅的几个儿子住在二楼,梅兰芳夫妇在三楼居住,梅的岳母和女儿宝玥住在四楼。梅兰芳最小的儿子梅葆玖,1932年就出生在这里。我曾特地寻访过梅兰芳故居,这里草木葱茏,鸟鸣园寂,梅兰芳当年在此寓居的往事,一幕又一幕地涌现在我的脑海。
黑云压城
作为初露头角的“京角儿”,早在1913年秋天,梅兰芳就到上海演出,且一炮打响,从此声名大振,以后上海便成了梅兰芳常去演出的地方。“九·一八”事变后,日寇的侵华气焰甚嚣尘上,北平更是危在旦夕。人们开始四处逃难,剧院停演,市面混乱,京戏还能像以前那样舒舒展展地唱下去吗?梅兰芳感到茫然了。
梅兰芳走到了人生道路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何去何从这一问题上,同是“梅党”重要成员的齐如山和冯耿光产生了重大分歧。在梅兰芳创业的前半期,齐、冯大抵还能各自独当一面,相安无事。到了抗战爆发后,两人对梅兰芳日后的去向,却各执己见,难以调和。齐如山从梅兰芳艺术上尚需进一步发展考虑,认为还是留平为宜;冯耿光则从经济、政治考虑,极力鼓动梅兰芳南迁上海。加上日伪对梅兰芳的纠缠,也是日甚一日,“黑云压城城欲摧”,梅兰芳由是渐生南下之意。
某日,梅兰芳到上海天蟾舞台赈灾义演,发起人老报人史量才先生到后台道乏,对梅兰芳说:“近得消息,日本军阀将占领北平,溥仪入关,重回紫禁城,老兄将成为内廷供奉矣!”梅兰芳报以苦笑,但内心已做出了举家南迁的决断,有心依傍已先期到沪的冯耿光。他回到下榻的饭店,嘱夫人福芝芳明日乘早车返北平,将子女接到上海。虽然他舍不得北平这块生他养他、教他捧他的京剧热土,但他更不愿留下来自取其辱,两相权衡,他决定暂避江南,静观局势。
寓居上海
来到上海后,梅兰芳全家在法租界的沧州饭店暂住了一年之后,决定租房居住。梅兰芳提出了“地段不要太热闹,房子不要太讲究”的觅房要求。几经选择,由冯耿光给他在僻静的马斯南路(今思南路)上租了房子。
那是湖南籍政要程潜的一幢中档花园洋房,四层砖红色小楼掩映在高高的梧桐树下,环境宜人。屋顶采用孟沙式,即屋面的顶部较平坦,两边则呈斜坡状,所以房间可以开足窗户,室内采光很好。楼房前有个面积颇大的花园,栽有不少花卉草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透着悠闲与舒适。这房子最令梅兰芳满意的,是距冯耿光的住所很近,来往十分方便。梅兰芳很快搬了过去,作长久居住之计。
梅兰芳定居上海后,梅剧团仍留在北平,每年只有一次在上海或到外埠演出,他把其余时间用来绘画、拍曲和补习英文。
梅兰芳虽身居租界,但也只能在马斯南路花园洋房之外很小的一块天地中活动,还不时会受到日伪分子和地痞流氓的骚扰。梅兰芳深感上海已非久留之地,因此当香港方面向他发出邀请后,他便毅然率领梅剧团,于1938年春赴港演出。演出结束,梅兰芳在香港住了下来。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爆发,香港陷落。次年夏,梅兰芳被迫返沪,回到马思南路的房子。从此,他蓄须明志,不再登台演戏,仅以书画自遣。
蓄须明志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日伪要“梅大王”(梅兰芳时有“伶界大王”之称)重新登台演出的阴谋,从未止息。1942年秋的一天,当时梅兰芳刚返回上海不久,汪伪政府的大头目、“外交部长”褚民谊突然来访,说是有要事相商,非要会见不可,仆人拦阻不住,梅兰芳只得下楼来见。褚民谊走进“梅华诗屋”,寒暄几句后,便道出来意。原来他是奉命来邀梅兰芳在当年12月率领剧团赴南京、长春和日本东京等轮回演出,“庆祝”所谓的“大东亚战争”胜利一周年。梅兰芳用手指着自己的唇髭,沉着地说:“我已经上了年纪,没有嗓子,早已退出舞台了。”褚阴险地笑道:“小胡子可以剃掉嘛,嗓子吊吊也会恢复的,哈,哈,哈……”褚的笑声未落,梅兰芳就不紧不慢地回敬他:“我听说您一向喜欢玩票,唱大花脸唱得很不错。我看您作为团长率领剧团去慰问,不是比我更强得多吗?何必非我不可!”褚民谊顿时敛住笑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什么好,狼狈地走了。
但日伪并未就此罢休,没隔多久,又由日寇华北驻屯军报导部部长山家少佐出面胁迫。山家掌管文化宣传事务,权势很大,每天在家里摆设十余桌宴席,聚集大小汉奸吃吃喝喝。座上客中有个北平《三六九》画报社社长,名叫朱复昌,他夸下海口,说自己能请出“梅大王”去东京“慰劳皇军”。他献计说:“梅兰芳说他年纪大了,不能再登台,那就请他出来讲一段话,他总不能再有什么理由推却了吧!”山家少佐当即全权委托他去沪办理。不久,朱复昌打听到梅剧团经理姚玉芙刚从上海回北平,就来到安福胡同姚宅,请姚玉芙马上飞回上海向梅兰芳说明一切,他本人随后就坐火车赴沪亲自邀请。
姚玉芙听后焦急万分,正在进退两难之际,梅兰芳的表弟秦叔忍闻讯赶来。他建议姚玉芙一到上海就让医生给梅兰芳接连注射三次伤寒预防针。因为他知道梅兰芳不管打什么针都会立刻发高烧,必须卧病在床。姚玉芙回到上海后,梅兰芳依计而行,马上请来他的私人医生吴大夫给他打针,同时电告朱复昌不需再来沪。山家少佐自然不会轻信,立即打电报给驻沪日本海军部派一名军医去梅府核实情况。日本军医去后只见梅兰芳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一量体温果然高达40℃,山家少佐只好作罢。
事后吴大夫充满敬佩地对梅兰芳的长子梅葆琛说:“当时我真不忍心给你父亲打这种预防针,这对你父亲的身体有很大的伤害,同时也很危险。可你父亲对我讲:‘我已决心不为他们演戏,即使死了也无怨了,死得其所。’我听完此话,不禁泪水夺眶而出。我只得下狠心给你父亲接连打了三针。”就这样,梅兰芳不惜发高烧损伤自已的身体,再次抵制了敌伪的胁迫,保全了自己的民族气节。
时穷节高
由于梅兰芳始终拒绝演出,不为敌伪粉饰太平,收入来源一时断绝。梅兰芳不但要养活一大家子人,还要维持梅剧团30多人的生计,经济情况渐露窘状。戏园老板知道他手头窘迫,常上门来献殷勤。他们对梅兰芳说:“您只要松松口说声唱,‘条子’马上就来啦,何苦干耗着挨饿。”梅兰芳淡淡一笑,回答说:“谢谢您的好意,我的嗓子真不成了,唱砸了,彼此都不好收场。”
此时,梅兰芳北平无量大人胡同的住宅已经卖掉,仅依靠银行透支和变卖古玩来维持开销。但古玩、家当亦近卖完,老向银行透支又不好意思,怎么办?冯耿光等一批老友给梅兰芳出主意:何不卖画为生?梅兰芳釆纳了他们的建议,但他说:“我的画是玩票性质,现在要下海,就非下苦功不可。”
他努力在仕女和花卉方面下功夫,绘画成为他生活的主要内容。他作画的时间,大都在午夜以后。那时,上海几乎每天都有空袭警报,晚上10点起即停止供电,梅兰芳为此专门买了盏铁锚牌汽油灯。晚上,梅兰芳把呢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点上汽油灯,沏一壶香片茶,研墨调色,伸纸落笔,聚精会神,全无倦容,直至东方发白。在那些日子里,轻易看不到梅兰芳面露笑容,只有在画得尽兴时,他才得到些快慰。梅兰芳很早就从吴昌硕、陈师曾和齐白石等绘画大师学画,南迁至沪后,他的画又有了新的长进。1944、1945两年,他画得最多,可以说是他一生绘画的高潮。
1945年春,梅兰芳借上海成都路中国银行的一所洋房举行了画展。画展中包括了佛像、仕女、花卉、松树、梅花等画作,其中有和叶公绰(誉虎)合作的《岁寒三友图》。画展上,人们重其高节,纷纷选购,展出的一百七十几件画作,售出十之七八,这是梅兰芳所始料不及的。
梅兰芳的胸膛里,一直有着一颗爱国之心在跳动。1944年冬,一个风雪交加的寒夜,梅兰芳在卧室里收听短波无线电,突然走到外间来,面带笑容地对亲友说:“刚才无线电里报告,日本又吃了一个败仗!”说着他拿出一瓶薄荷酒,请大家喝,自己也喝了一杯。然后,就提了汽油灯下楼画了一幅梅花,题作“春消息”。他还曾画一张松树斗方,上题前人诗句:“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他还在一幅设色牵牛花上这样题道:“曩在旧京,庭中多植盆景牵牛,绚烂可观,他日漫卷诗书归去,重睹此花,快何如之。”当时日本尚未投降,但梅兰芳对抗战已有必胜的乐观信念。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梅兰芳在上海的几年中,抵住了来自各方面的威逼利诱,矢志不与敌伪妥协。
喜迎胜利
1945年,梅兰芳从收音机中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立即从楼上走下来,把大人和孩子们聚集在一起,他用一柄打开的折扇挡着脸的下部,高兴地对大家说,今天我要给你们表演个小节目,说罢便把那只拿着扇子的手一抖,忽地撤掉折扇,大家惊讶地发现,几年来梅兰芳唇上所蓄之须已全部刮掉,一瞬间就恢复了他本来的相貌。特别高兴的孩子们,拍着手叫了起来。那天,梅兰芳一家人沉浸在难以言表的欢乐气氛中。剃去唇髭的梅兰芳,脸色红润,精神抖擞,随时准备登台复演,庆祝胜利。几个月后,梅兰芳在上海美琪大戏院重新登台,恢复演出。
在抗战胜利后不久,梅兰芳在回忆起他在上海的这一段生活时,说过这样掷地有声的话:“在抗战期间,我自己有一个决定,胜利以前我决不唱戏。”这是梅兰芳对祖国、对民族的庄严承诺。可以想见,告别舞台,不再演出,这对于正处于盛年的梅兰芳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但梅兰芳恪守诺言,说到做到,为此他作出了最大的个人牺牲,赢得了人们由衷的敬仰。
梅兰芳在抗战胜利后对作家柯灵谦逊地说:“至于爱国心,我想每一个人都是有的吧?我自然也不能例外。假如我在戏剧艺术上还有多少成就,那么这成就应该属于国家的。平时我有权利靠这点技术来维持生活,来发展我的事业;可是在战时,我没有权利随便丧失民族的尊严,这是我们一个简单的信念,也可以说是一个国民最低限度应有的信念。”正是有了这种坚强信念的支撑,才使梅兰芳得以度过这无比黑暗的漫漫长夜,迎来了黎明,迎来了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