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去年奥斯卡颁奖礼的最后一幕,花花公子中的传奇比蒂·沃伦手执错误的信封,望一眼再望一眼,无法决断。他的谨慎并未挽回终极乌龙的局面,今年他与费·唐娜薇再度登台颁发最佳影片奖,将去年的意外置换成今时今日的噱头,可以见到一直饱受批评的奥斯卡奖,在娱乐姿态上仍然是开放、多元的。
今届提名最佳影片的作品中有两部导演处女作特别引发我的观看兴趣,一部是身经百战的演员乔丹·皮尔执导的《逃出绝命镇》(最终斩获最佳原创剧本奖),另一部是曾经出演《爱在罗马》及《二十世纪女人》的才女格雷塔·葛维格此番集编导于一身,将《伯德小姐》的背景地直接放在了自己的故乡萨克拉门托,讲述一名躁动、叛逆、自负并同时渴望得到真爱与虚荣的高中生克里斯蒂娜的青春经历,她不断提醒别人称呼自己“Lady Bird(鸟小姐)”,要摆脱成天与自己作对的母亲、一事无成的哥哥与沉闷的家庭生活。
格雷塔明确表示《伯德小姐》里克里斯蒂娜的成长史如同她的自传,西尔莎·罗南在片中饰演的伯德小姐一脸青春斑、表情散漫、眼神凝重,不动声色之间诠释出少女不想表露心事的心态。这部电影最具文本互动精神的花絮在于其香港译名,完美地兼顾了音译与意译的妙境,叫作《不得鸟小姐》,将克里斯蒂娜可望不可即的骄傲直接呈露于观影过程的最开始阶段。
在归程的车上直接与母亲吵架并开门跃出、交一个男友却发现他是同性恋、为了打入学生中的“上流阶层”而不惜放弃多年老友、为所爱的人献出第一次却被对方“我也是第一次”的谎言耍到涕泗横流。伯德小姐身上出现了多少我们身边人的影子?它们不会开宗明义冲到你面前,而是在剧本仿若浑然天成的生活流动里发散日常兴味。她与母亲一起挑选衣服,上一秒吵得不可开交,下一秒母亲举起一件令她心仪的连衣裙,战云立刻消散,这正是巴赞在技巧意义上作为“真实的渐近线”的电影在当下时刻的重新诠释,一种不需要强调的情感变化,就在漫不经心的言谈举止中流淌。
假如日常对白不能够完全满足观看者的代入感,那么伯德小姐在不同场合反复强调自己的“鸟小姐”身份,对母亲隐藏自己仍然“待录取”的事实以及在友人面前为自己脸上贴金的动作,是否隐然可以代表我们心底的大大小小的欲盖弥彰?两个细节令鸟小姐可爱又可怜:在学校的“上流”校花面前谎报自己的居住地,被对方直接到来揭破;在纽约新友面前说出自己来自萨克拉门托,对方没听清二度发问时,她立刻改口自己来自旧金山。17岁女生近乎偏执的温柔与自欺欺人,直到去到纽约求学的最后一幕,都不曾改变。影片结尾克里斯蒂娜对母亲发出的长长的倾诉,看上去似乎是典型好莱坞式大团圆的家庭复归套路,但实际上,正可看作是主角性格中一体两面的重要部分,不愿意被日常生活束缚,能坦然对着电话尽诉心中情,克里斯蒂娜集两者于一身,明示青春无解,更堪代表凡人心声。
我自《布鲁克林》方开始关注西尔莎·罗南,尽管她早在十五年前即已经入行演戏,在《赎罪》、《布达佩斯大饭店》、《可爱的骨头》中皆有不俗表演。一直认为,一种好莱坞少见的“清淡”气质,令她与同期女星有较为明显的差别。
《伯德小姐》之所以以小成本博大口碑,能让人以为是在讲述自己的生活,某种程度上与罗南的天然去雕饰不无关系。克里斯蒂娜让人又爱又恨,但归根到底,还是值得爱的,这正是因为她到影片终结时,取得了涕泪交织的微小胜利,归根到底,并未获得“不得了”的成功,罗南与克里斯蒂娜有时结成一体,在母亲于机场去而复归的情节剧桥段中,显得格外处变不惊。
最终这部提名六项奥斯卡的电影颗粒无收,但耐人寻味的是它在全美各类影评学会奖项中有不少收获,正如《逃出绝命镇》获奖一样,《伯德小姐》的不获奖,从另一个侧面回应着我们对奥斯卡的迷信与批评。从揽镜自照的角度,对电影奖项的纠结心态,何尝不是每一个影迷自身心中的“不得了小姐(或先生)”的成熟与醒悟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