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伯看着我，然后低头看右手心一撮黄色粉末，然后，又抬头看看我。

　　“好吧，记者，那么我到底可以吃吗？就算当黄豆粉、当炒麦粉，我吃了吧？行吗？不要浪费，行吧？”老伯小心翼翼把手心里的粉末倒回塑料瓶，又用左手食指当刮刀，将嵌在掌纹里的剩余粉末，一粒不剩全倒回瓶子。然后他又抬头看我。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小孩。

　　我心里一阵恻然，但还是不得不说：“不好意思，我也不能确认这究竟是什么。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别吃了。”老伯的眼神黯淡下来，不再分辩。双手抱住瓶子，盯着瓶子上贴着的“补王虫草精”标识。当地食品药品监管部门已经鉴定，这是一罐“三无”产品，地址电话虚假，内容成分不明。

　　姚老伯是在青浦区蒸淀农贸市场买菜时，看到空地上拉着“上海中医药研究所”横幅的。几个工作人员设摊免费帮人测血压，姚老伯心里一动，上前登记，对方就说今天酬宾，还赠送免费体检。翌日,十余位老居民被工作人员包车送往市区某饭店免费体检。到了饭店，一群身着白大褂的人让老人接受了“心电图”、“中医搭脉”等检查。一切结束后,对方出具报告,神情凝重地说他心脏有问题,并告诉他虫草可以治疗心脏病。姚老伯“不知怎么”就摸了钱包。

　　他是平日里在菜场，这个摊位青菜卖一斤一块五，那个摊位卖一块二，也要货比三家的人，也是每天早上眼睛睁开来就收听新闻广播的人。但在那个场合、在那个氛围、在那个语境里，两盒虫草精,共计1200元，他眼睛不眨地买了。因为对方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你如果生病，要花掉子女的钱，到时候花掉几万，现在这个药虽然上千，但你自己买一点吃吃就包你痊愈，不给孩子添麻烦，哪个合算，你自己掂量。

　　在后来警方破获的保健品诈骗的相关案例里，也有类似桥段：在警方对被害人进行回访时，发现老人居多，但并非人们常认为的与社会脱节、目不识丁者才会上当，相反，受骗的老人里，不乏退休教师、医生和老干部等高知人士。

　　独居空巢者怕寂寞，贪恋销售人员的嘘寒问暖；家境普通者怕破费，担忧大病导致贫穷；还有爱护子女的人怕麻烦，不愿给孩子添事。只要心里有怕，这一点点怕就是能毁千里之堤的蚁穴。子女没意识到，天天在一起的老伙伴没发现，甚至老人自己都没察觉到，但骗子却嗅到了。像一只鲨鱼能在海洋里嗅到几公里外的一丝血水一样，他们看到了平静退休、安逸度日表面下隐藏的恐惧。

　　一生的学识、经验在这里都败下阵来。人不是输给骗子，是输给自己内心的缝隙。

　　那天姚老伯懊悔不迭，他觉得自己很没面子。我说不要这样，“通过这件事，你的孩子可以看到，其实你无时无刻不在为他们着想。”一个年轻些的人，对健康没那么关注，或许不会在假体检和假保健品前栽跟头，但会因为想积累财富而被套进庞氏骗局；因为想得到真爱和依靠遭遇骗色骗婚；或者因为在乎孩子的安危而被电信诈骗。骗子得手的地方，总是人心里的软肋。

　　有时眼前过于琐碎和重复的日常生活会蒙蔽人的心智。但一次上当，也如一次自省的清淤疏浚，反过来叫人明白：其实自己最在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