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纸牵回忆
这是一张洁白的A4纸。
远远的,我就看见它躺在走廊尽头的地上。开始,我以为是透过窗子投射在地上的一片阳光,近了才知道是一张白纸。我经过那里时,已有无数人经过它的身边。我俯下身捡起,轻轻掸去灰尘,放到背包里。
我对空无一字的白纸,历来就有一种惜爱的心情。就像一位乡下的老农,只要看见地下有洒落的谷粒,便会情不自禁地弯腰拾起来一样。我非画家,也非专业的作家。由于工作的关系,一年到头,A4纸还是用了不少,成箱成箱地买,成包成包地用。经年出差,旅行箱里总少不了一台微型打印机,一本本拳头厚的检测报告,就是出自这台打印机。纸,是我日常接触的文房四宝之一。
其实,我的家乡也造纸,纸叫竹纸。家乡多竹,漫山遍野,那竹高入云端,粗若胳膊,是造纸的上好材料。造纸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春天,将嫩竹砍下来,锯成一段段,放进巨大的石灰池中浸泡数月,然后用石臼中舂捣成竹浆……一道道繁琐的工序之后,方成了一张张厚实的竹纸。用独轮土车运到湘阴县城,装上船,下湘江,过洞庭,在长江的某个麻石码头搬上了另一个城市。据我家远房的姑父说——他家曾是望塔硐里有名的造纸世家——竹纸不能写字,只能作为女人生小孩时的“护垫”,更多的是作为祭祀时的纸钱——由专门的匠人加工成一张张冥币,再用板钱麻线穿起来而成串钱。
纸的稀缺,成为我们那个时代的痛,尤其是可以书写的白纸。
文化站长捎纸来
年少家贫,读书用的本子都买不起。学校发的几个作业本,珍惜得如同过年的新衣。为了能充分利用纸张,字写得像出洞蚂蚁一般,密密麻麻,不留丝毫空白。老师也同情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小学四年级时,教我们语文的是满头银发的曹老师,她从来不把她的评语和分数写在空白的地方,那红色的评语就写在我们的作业上,红字叠着黑字,黑字护着红字,字迹清晰,历历可见。老师用心良苦,她不想用她的文字占据我们好不容易节省下来的空白,多一行空白,便能使我们的铅笔有可以涂鸦的地方。
因为没有纸,小学一二年级,我们都是背着石板和石笔上学的。石板是青石,厚约三分,大小和32开的书本差不多。一侧有两个绿豆大小的眼,母亲用打鞋底的细麻绳穿过两个眼,系好长短,上学时挂在我们的脖子上背着去学校。山里经常下雨,山路狭窄泥泞,稍不留神摔一跤,石板便断成两截,回家少不得挨骂。石板供销社有卖,印象中仿佛是要几个鸡蛋才能换一块的,因此,上学时总是小心翼翼护着,生怕摔坏。石笔也是石头做的,长约三寸。做算术,抄生字,都是用的石板石笔,写满了,用小嘴哈几口气,用衣袖一擦便干干净净,又可以再算再写。
到三年级的时候,学校才发几个本子。拿着新本子,欢天喜地,回到家里就向父母和姐姐炫耀。姐姐也发了本子,女孩子心细,不喜欢张扬,藏在书包的最底层。我在家里排行最小,淘气又霸道,经常和姐姐们吵架,在力气方面,姐姐们不惧我,谁都可以打赢我,唯一可以制服姐姐的,就是寻着她们书包里面的本子,佯装要撕的样子,吓得她们立马软下来讨好求饶。
后来情况有所改善,村里办了一个水泥纸袋厂,母亲去厂里挑回一担担残破不全的牛皮纸,回到家里用浆糊在门板上将碎纸糊成一张张“大”纸,然后做成水泥袋。我们捡一些平整的碎纸,裁成书本大小,叠在一起,用一根烧红的铁丝在纸上钻几个洞眼,用麻线扎好,就成了可以写字做算术的“本子”。只是这种本子写字不好看,细细的笔迹,过一会就洇渍成粗粗的一笔。那时候偏好作文,同学们两三页纸就写完了,我却写了十来张,因此作文本经常不够用,每次作文只能用这种水泥袋纸,洋洋洒洒的,一写就是一本。
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纸依然稀缺。读初中的我竟然在省级刊物上接连发表了几篇小小说,乡文化站的站长乐颠颠地跑到我家,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脱口就说,纸!我需要写文章的草稿纸!站长一愣,良久才说,我想想办法。
站长很讲信用,不几天就给我捎来一大卷纸。打开一看,尽是一些红红绿绿的标语纸。站长有些歉意地说,乡里也缺纸,这是我找宣委讨来的标语纸,背面还是可以写字的。
手写是一种态度
真正拥有方格稿纸,是到了上海。那已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了,我在南昌路的上海科协做临时工。卧室的隔壁,是《世界科学》杂志社。说是杂志社,其实就是在科协车库的楼顶上搭起的两间活动板房,几个编辑一起拆信看稿。通往楼上的楼梯间,堆满了新出版的杂志和模板。一次,我意外发现几大捆稿纸,这可是正正规规的稿纸啊,白底蓝线,四四方方的格子,每页刚好300 格。我喜出望外,因为和编辑们熟悉,名正言顺地拿走了大概50刀稿纸。这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后来我的长篇小说,就用了其中的十几刀稿纸。
以后的日子,纸便不再稀缺了。但或许是穷怕了,一看到那洁白的纸,我便情不自禁地收集在一起。儿子寒暑假之后,丢弃的作业本一大堆。卖废品之前,我总是一本本仔细搜寻,从中找到那些还未用过的纸张,用小刀裁下来,附上封面,用订书机订成一个个本子。这种本子,儿子当然不屑一顾。我自己留着,闲暇时想起什么好的语句,或者是看到好的诗歌,就顺手抄摘在上面。
如今,电脑普及,纸用得少了。不过,我写稿依然喜欢在纸上写。看着黑黑的文字在笔尖流出,仿佛觉得我的笔,就是一个仓库,纸,就是晒谷场。灵感来了,就把仓库里面的文字拿到晒谷场晾晒。我的手指就是搬运工,将散乱的文字按照思维顺序码好,码成一句句文学的语言。
回到家里,我取出白纸,端端正正地夹在我的草稿本里。我凝视着这张白纸,端坐良久,思绪像春天里袅袅升起的春雾,于是,用笔在这张纸上写下了标题:惜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