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后,梧桐树上那些挂得高高的悬铃就像约好了似的,忽然就绽开了,细细密密的絮花互相推搡着,跳将出来,舒展了身子,轻盈地飘向空中。鹅黄的伞柄,白绒绒的羽盖,就这么懒懒散散地悬浮着,起起落落。偶有一阵风来,旋即交织起一片迷茫,恰似六月飞雪,漫天飞舞,瞬间凌乱了视线,原本清朗的城市变得朦胧起来。
梧桐飞絮,烦愁的人多,欢喜的人少。总以为漫无边际、随心所欲的絮花太过散漫,也太过蛮横,动辄密集地横亘在眼前,挨挨挤挤地将人围得严严实实。令人生畏的是,絮花似乎还有强迫症,总想努力地填补所有的空洞,路人若不经意偶遇,嘴巴、鼻孔、眼睛冷不丁地会贴上几朵絮花,不由得喷嚏连连,涕泗横流,更不消说满地的飞絮给城市清洁带来的困扰,怎不恼人。
而这漫天的絮花却是梧桐的欢喜时光,走过风霜雪雨的冰寒天,终于盼来暖意融融的阳春三月,绿芽初绽,结实飞絮,这是新生命的颂歌,正要随性地轻舞飞扬。
人之所取,往往轻自然,重实用。譬如饲养家禽家畜,只求长成速,上市早,获利快,于是圈养于狭隘空间,又不断填食,更有添加人工催长素,以利增肥增膘,却罔顾了动物的天性。比及梧桐树,看中的则是它“春冬落叶,以舒负暄融和之乐;夏秋交荫,以蔽炎烁蒸烈之威”的好处,却常耐不得其短短的飞花扬絮期。于是建议治理者有之,建议换树种者也有之。但不知顺时按令,萌芽飞絮,正是梧桐自己的世界。
人之所观,往往重现实,轻真实。那天,带孩子去植物园,看到一棵气势昂扬的大树,树干挺直,高擎着翡翠般的碧绿巨伞,树皮光滑,呈翠绿色,碧叶青干,透着清雅洁净。看着陌生,问工作人员,回说是梧桐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和印象中的梧桐树实在相去甚远。再细究,才知道我们常说的梧桐,原是法国梧桐又名悬铃木,而眼前的才是土生土长的中国梧桐,别名青桐、桐麻。中国梧桐和法国梧桐性、习均相远。植物学分类上,中国梧桐属锦葵目,法国梧桐属金缕梅目,二者在树形、果实上差别甚大。中国梧桐多庭栽,赏心悦目,取的是“栽桐引凤”之意。“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云:梧桐“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赏心悦目,人家斋阁多种之。”法国梧桐宜街种,作遮阳挡雨用,取的是经济实用之途。申城大凡稍有宽度的马路两边,都有法国梧桐婆娑的身影。数年前,沪上评选城市最美林荫道,其时,以梧桐为行道树的林荫道居然占了七成以上,梧桐已然是我们这个城市的标配。
那么,此梧桐,彼梧桐;居庭院,处街衢,又有何关系。梧桐依旧是梧桐,无论中国梧桐还是法国梧桐,它们并不在乎身负的美名,也无意被寄托了何种意象,只需一方肥沃的土壤,或亭亭如盖或苍翠挺拔,生机盎然的生长,这才是它们自己的世界。
窗外,旋起一阵风,几缕金黄色、细细的絮花从风中钻出来,紧紧贴在窗玻璃上,像是一张绽开笑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