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上旬,一家拍卖公司举办了诗人书画手稿专场,图录编号1-3号是已故诗人商禽的两幅水墨画及一张书法。两画曾分印于1999年印刻出版社所印《商禽诗全集》中的分辑隔页上,因此心中属意这两图。或许没有人留意到这一点,我在现场竞标,没加几口价就拿下一号拍品。而二号因有商禽的落款及题字“曾经写过影子逃走的诗此图有点仿佛商禽九四年八月”,竞标高出底价一倍,最后也归我供养。商禽的书画作不多,一次能得两帧,亦是异数。
商禽是四川珙县人,15岁时曾在成都被军阀部队拉夫,将他关在一祠堂内一星期。商禽说:“那里堆满了我前未曾一睹的各种书籍,使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新文学。《野草》和《繁星》便是在那里所读。”一个月后部队开拔,然一颗新文学的种子埋下,影响商禽一生。他将抵重庆时,竟冒险逃离部队。但始终未料一路又遭到不同部队不断的拉夫、拘囚、逃亡。也许这就是他的命运,20岁的商禽最后随陆军部队从云南经海南到台湾。商禽曾感叹“回想起来,过往的岁月仿佛都是在拘囚与逃亡中度过。”其实在那动乱的时代,又岂只是他一人的写照呢!
后来商禽便开始发表诗作,由于他的诗独具特色,融入超现实主义、散文式的写作风格,成为台湾散文诗的先导者,于台湾新诗诗坛的地位举足轻重。然这些都对商禽的生活无补。于是,他1968年退伍后,曾先后做过码头照看船舱工人、跑过单帮、做私人园丁。1969年应邀赴美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回台湾后还曾为了生计,在永和卖过牛肉面。后来才到《时报周刊》担任主编、副总编辑。
瑞典的汉学家马悦然非常欣赏商禽,译介商禽的诗集《冷藏的火把》。一位当过兵、做过杂役、卖过牛肉面的诗人,他的诗作为何被如此看重?应是他的诗作富有原创精神与前卫特质,且兼具深刻的思想性,俯拾皆可见到他冷峻的自省与悲悯的同情。
我最初知道商禽是读到他的《长颈鹿》,诗中故事荒诞,想象诡谲。翻阅这诗的写作背景,不得不由衷敬佩这“瞻望岁月”的《长颈鹿》的才情和胆色。
时到2005年的一个端午节的下午,我陪同周梦蝶出席在台北泰顺街的一个活动,没想到商禽、管管、杨昌年都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商禽的本尊。由于不认识他,只拿着照相机远远拍了几张他的独照,有没有和他交谈、合影,已随时光流散而茫茫模糊得不能复忆。不过那天他们各自吟诵了自己的诗作,这倒令我印象深刻。杨昌年还口占了一首七言“怀沙屈子断魂篇,急鼓摧船千数年。文苑冷落苦衰世,犹有歌吟薪火传”。写得应节应景。
事隔两年,有一天中午我去找周公吃饭,我问他想吃什么,周公说今天想吃牛肉面。我们不走远,就在附近转角的牛肉面店吃。我特别吩咐老板把面条煮烂一些,牛肉选软一点,结果面是软了,但牛肉则不然,周公没说什么,吃得动的都吃完。回到周公六楼住处,周公突然对我说起商禽在家煮牛肉面请他去吃,牛肉一定炖得烂烂的,非常好吃。因为他曾卖过牛肉面,在永和,叫“风马牛牛肉面”,和他玫瑰城的居室名“风马楼”差一字。又说到商禽的《梦或者黎明》,觉得他的诗很好,可惜绝版了,还问我看过没有。
过了些日子,我再去找周公吃饭聊天,他拿出了一册深绿色装订好的复印本送我,封面毛笔题签“梦或者黎明增订本商禽撰”,内页贴了一纸书法:“琴者禁也,夫子所谓思无邪也。梦蝶病笔。”
另有剪报一则是管管的《蝶读薛涛词别案——贺梦蝶小病飞了》:“……梅花年年都开。诗病就会年年都得。骨骨的。怎能顶得住这满身的梅花。八十多年开了多少花。忘了告诉他把梅花收起来可以做饼充饥。可以斋僧。斋得脚僧……”
今年梅花依旧开得灿烂,可惜周公、商禽早已逝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