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吴翼民

　　江南人时兴做寿，人只要过了四十，凡逢整五整十，过生日大抵都要做寿，又有 “做九”不“做十”的习俗。然而在四十年前，常人要想像模像样做回寿也非常之难，一是物资匮乏，二是做寿这样的事似乎有“四旧”中的旧习俗之嫌，于是只能无可奈何，草草了事。

　　记得三年困难时期，我父亲做五十大寿，想挑回寿面，连像样的面浇头也张罗不起来，连副食品都得凭票证供应，尤其是猪肉，每人每月只供应一两，而它又是必不可少的，母亲预先留下心筹备着，将肉票积聚起来，与亲戚朋友们调换下个月的，再积聚，调换再下个月的，好歹积聚了两斤多猪肉的肉票，再掺和着别的副食品，总算给父亲挑了回寿，给左邻右舍也送了寿面，只苦了我们这些孩子，连续俩月尝不着一丝肉味，偏偏又让我们给邻居端肉面，面上带着笑，心里异常苦涩。也就在三年困难时期，我的祖母因病去世，她老人家临终最惦念的食物竟然是现在最常见的生煎馒头和千层饼。

　　斗转星移，世事纷纭，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起，日子突然滋润了起来，一夜之间，票证统统取消，从前稀罕的鱼虾肉蛋奶之类都渐渐供应充裕了，江南人又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做起寿来了，先是在家里堂然摆开寿宴，给邻居送寿面，继而到面馆里买一摞双浇面、三浇面等花色面的面筹子，给邻居们一一分发，请大家伙到面馆里吃面庆寿，同时还发寿团寿糕；眼下就索性到酒楼饭店设宴做寿了。以我所在的无锡城为例，如今小辈们为长辈设宴做寿已成为一大时尚，一年四季许多饭店的门首都有“某某寿星七十大寿”、“某某寿星八十大寿”、甚而还有做九十大寿、百岁华诞的，其频率已经超过了办婚宴喜事的。也难怪，如今的人是越来越长寿了，钱袋越来越鼓了，晚辈们也越来越孝顺了，如果谁临了七八十岁不热热闹闹庆一下寿才有点不合常情呢。

　　其实做寿也有点与时俱进的意味，当物资匮乏时，向往物质，当物资充裕了还要追求精神。十年前我年届花甲，与旧时的老同学不谋而合，合计着来个集体做寿，一起来个旧地重游，登上了学生时代远足去的一座山峰——穹窿山，望故乡日新月异的巨变，叙各自的事业发展和家庭变化。晚上寿宴上，特地从美国归来的一位同学赠予每位同学一条项链，让我们当场给妻子们戴上，寓意是花甲之年重温甜蜜的爱情，从头品尝美好的人生。

　　无独有偶，前些年我的一位朋友乔Q大姐做七十大寿，没一本正经去饭店办什么寿宴，而是包下了市中心的一座戏楼，举办了生日演唱会，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凡有才艺者都可一显身手、上台献唱。当然，她还邀请了部分专业演员和业余票友同台演唱，我爱人和岳母都在应邀之列。她们从前都是沪剧演员，已经离开舞台数十年了，对应邀参加乔Q大姐的生日演唱会很是感动、遂准备得十分投入，我爱人以一曲《芦荡火种》“办喜事”凑趣，年逾八旬的岳母则拿出了早年成名的赋子板《女看灯》，百余句唱词居然滚珠落玉、一气呵成，连她自己也意想不到。事后她由衷地说，如今日子好过，心境特好，所以才唱得那么神。于是我们小辈便合计着也为她老人家做个九十大寿，然而她没能等到这一天便溘然去世。我们小辈哀伤之余决定在她去世一周年的时候用她毕生喜爱的戏曲热热闹闹办个追思会。

　　是啊，改革开放四十年，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都空前提升，要说做寿，那才是名副其实一个“寿”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