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达卢西亚素以其沧桑历史闻名，公元711年，摩尔人占领伊比利亚半岛，在接下来七百多年间，先后经历辉煌与衰弱，直到1492年，格拉纳达陷落，人们经历战争，也遭受流离失所。

　　阿尔罕布拉宫是格拉纳达最著名的景观，格拉纳达陷落后，“末代国王”从阿尔罕布拉宫的后门逃离返回非洲，由此又给它蒙上一层神秘而悲凉的面纱。幸运的是，这座宫殿在战争中并没有遭受严重损毁，又经过了数百年的荒芜和挪用，19世纪起它的价值被重新发现，由此开启大规模的整饬修葺，成为世界著名的文化遗产和旅游景点。

　　有意思的是，仅就我的阅读范围来看，就先后有三位名字为“欧文”的作者，写过关于阿尔罕布拉的著作。他们或如“报告文学”般精确还原历史到纤毫毕现，或由某个细节引申开去，由此开创全新领域。一样的宫殿，不一样的历史文本，构成了奇妙的互文现义。

　　三位“欧文”中最著名的当数被誉为“美国文学之父”的华盛顿·欧文。1829年春天，他来到阿尔罕布拉访古探幽，沉醉于摩尔人的文化而流连忘返。因种种机缘巧合，他有幸在宫殿里住了三个多月，由此写出了集随笔与传奇于一体的文学巨著《阿尔罕布拉宫》。这部作品充满了作者个人的浪漫想象。例如，他会写到半夜宫殿回廊偶遇的似真似幻的阿拉伯女子，也会写到国王为铲除异己而发动的权谋之争。只不过，这些或绮丽或勾心斗角的故事，大多不过是当地人口头以讹传讹的传说罢了。

　　不管怎么说，这位“欧文”对阿尔罕布拉宫的一腔热爱之情确凿无疑，也正是他，让这座宫殿以一种神秘、遥远的姿态走向西方英语世界。

　　相比之下，第二位“欧文”，罗伯特·欧文写的《阿尔罕布拉宫》，倒是与我的实际参观体验更为接近。

　　记得参观那天是整个西班牙行程中罕见的阴云密布、不见阳光的一日，阿尔罕布拉宫又位于内华达山的空旷高地，冷风吹动单薄衣裙，禁不住瑟瑟发抖。整个参观过程有点类似于网络购物“买家秀”和“卖家秀”的区别。宣传手册上空无一人、呈完美对称的精妙回廊，现实中虽不至于熙熙攘攘，却也拍不到没有人的空镜头；原本色彩斑斓的纹饰和玻璃，因为没有阳光的照射，也暗淡了几分。

　　但依然能感受到阿尔罕布拉宫的美。在高处回廊或观景台向远方眺望，绿色植被与低矮连绵的房子随着地势起伏穿插其间，会不由想起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真是一片富饶的土地啊，俨然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城。

　　第二位欧文写的《阿尔罕布拉宫》恰恰持类似观点。他认为它不只是一座宫殿，而是一群宫殿甚至一座小型城，这里曾有水渠灌溉庄稼和花园，有畜牧场，也有自给自足的商铺和服务业，所以在阿拉伯文献中，阿尔罕布拉不是“宫”，而是“城”。

　　那么它又是何时变成一座代表神秘悲怆王朝旧事的象征意义上的“宫殿”的呢？正是以华盛顿·欧文为代表的英美人，以及万千慕名而来的游客。在此意义上，罗伯特·欧文一针见血地指出，正是他们，把阿尔罕布拉变成了一座“有毒的天堂”。

　　但阿尔罕布拉宫依然是有意义的。正如罗伯特·欧文所说，它的美，是基于比例恰当，基于令人错愕的复杂结构却有精确的几何法则做支撑。这里可以看到荷兰画家埃舍尔一些经典图形元素的出处，第三位“欧文”也即将登场——英国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装饰艺术博物馆的创始人欧文·琼斯从阿尔罕布拉宫的护壁瓷板上临摹下来的多种图案，成为其被誉为装饰艺术开山之作的《装饰入门》的重要组成部分。换言之，通过这第三位“欧文”，中世纪摩尔人的设计成为了英国工业设计与商业设计的灵感源泉。直至今日，装饰艺术家仍能从散布于各处的花纹、灰墁中获得图形设计的灵感。

　　不过话说回来，纵使三位“欧文”对阿尔罕布拉的阐释多么出神入化，依然替代不了亲身前往，实地欣赏获得的观感。其实那里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有日出日落，有喧闹的游客，也有相对无言默默看手机的年轻情侣。那些用文字书写的传说，在今日的阿尔罕布拉几乎找不到半点痕迹。有时候，史家和文学家出于兴趣和爱，对一片土地一段历史反复书写，究竟是让它更接近真实，还是相反？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外国人起名似乎缺少创意，一座宫殿，前后三个“欧文”，有名有姓，真把人给搞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