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古船”的意象出现在这个青年的心里,在他的心海里飘荡,让他年轻而敏感的心里潮汐起伏,激越奔流,只有书写才能安慰……后来我们都知道了《古船》发表于《当代》1986年第5期,那一年张炜30岁。那是思想的年代、启蒙的年代、文学成为主潮的年代,不同专业的读者翻开了《古船》,不同代际的评论家热议《古船》。小说以胶东洼狸镇从土改至改革开放40余年的历史为背景,讲述了隋、赵、李三个家族之间的恩怨情仇,真实地再现了那个特殊年代里人性的扭曲,以及在改革大潮的冲击下那片土地的变迁。小说从历史、文化与人性的不同维度描述改革时期的乡镇社会生活。《古船》驶向了中国当代文学的长河,成为张炜的成名作,被誉为“民族心史的一块厚重碑石”。
随着张炜从容不迫的叙述笔调,我沿着芦清河、古城墙,到了洼狸镇,看到了废弃的码头,巨大的石磨,变浅的河水,感到了世事的更替,难言的痛楚。《古船》共二十七章,第十六、十七章是“倾诉”,记得这是当年青涩的我特别沉浸其中的章节,吸引着我探寻人物的精神世界,饱满的情感,历史的血痕,生命的苦难在年轻的心灵中熔炼:抱朴想的太多,告诉别人的太少,忘不掉的事情,全记在心里,心里装不下,又吐不掉,终于向弟弟见素展开了沉重的记忆:镇上受凌辱的人,父母的死,妹妹的病,一辈人一辈人受了太多的苦……他追问自己:“我有没有信仰,算不算知识分子,粉丝大厂怎样运用科学?老隋家的人该不该有胆量?我为什么胆小怕事?天天想念小葵也不敢去找她,人到底应该如何生活?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要做大事情,负大责任的人,要好好想一想……”
抱朴本想一辈子就坐在老磨屋里,老磨一天到晚这么磨,把性子磨钝,磨秃,把人磨痴呆才好,谁知道老磨将他的性子磨得越来越细了,思想越来越深了……
现在看来无论从情节架构还是人物塑造上,“倾诉”都是《古船》中的重要篇章。“倾诉”展现了抱朴充满矛盾冲突的复杂的内心世界:自我忏悔与审视、文化的传承与走向、乡镇家族的兴衰与历史的发展、本能的欲望与道德的自我约束、朴素的善恶观念与坚守的个人信仰、科技主义的兴起与全球化的浪潮……小说丝丝入扣地丰满着抱朴的个性,通过“倾诉”,刻画了抱朴“思想者”的形象,他的最终选择中蕴含着自己对未来的构想:改革开放的发展蓝图中,要完善民族的文化人格。
《古船》中人物沉重的叹息,拨动着读者的心弦,也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小说没有回避历史中人性的暗礁,现实中矛盾的漩涡,呈现了张炜对历史的审视,对人性的追问,对现实的直面,在艺术上独辟蹊径的勇气和才华,在思想上深入探究的锋芒和力量。
2017年的早春,在与张炜对话中,我问起他当年创作《古船》的情景,他对自己的写作状态记忆犹新,仿佛不是30年前,而是昨日才搁笔。他说,“小说人物与事件没有明显的原型,而是对历史和现实生活综合感受的结果。写作时不到三十岁,比现在的生活热情更高。这之前在胶东地区走过了很多地方,看到听到了很多,经历了很多。无论是现实生活还是对历史的探究,都在心灵上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小说中主人公的倾诉让我激动不已,当时有一种燃烧的感觉。无私无畏的人生状态就在那个时候,在写这部书的日子里,令我永不忘怀。只是这种情形要一直保持下去是困难的,所以也就显得愈加宝贵。在我看来它是高于人生经验与艺术技艺之类的东西,是文学写作中最重要的元素。”
这部蕴含着文学中最重要元素的作品出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坛,历经30多年的时光磨洗,斑驳的《古船》依然粗重地呼吸着,拥有顽强的生命力。人到中年的我重读《古船》,没有时过境迁的违和感,没有文学含量弱的贫瘠感,而是以历经岁月的心更能体认人物的内心世界,历史与现实的深刻联系,分辨出新锐的艺术技巧对当年文学创作的影响,感受到丰厚的文本,深邃的意境后作者青春的生命能量,一种属于八十年代的精神气息浸润在小说中,犹如老友重逢,让我熟悉而亲切……
《古船》是青春的生命叩问民族历史、文化人格、乡村伦理的果实,是一部具有深厚的历史脉络与文化底蕴的长篇,是值得分析和重读的现实主义经典之作,不仅仅属于八十年代,《古船》依然航行在中国当代文学的长河中。